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風暴潮 >  上一頁    下一頁


  趙老鞏實在找不出去哪裡的理由,就掏出紅木煙斗來吸,邊吸邊等著女兒們或是小樂的到來。他圍著大肚蛤蟆船轉悠,從船頭走到船尾,終於發現了記憶中應該有的東西。記得小樂他娘走後,徒弟們圍著他打哈哈:「趙船師,你說孩兒他娘肚裡的娃是男是女啊?」

  趙老鞏自信地說:「是個帶棒棒兒的!」

  人們嘻嘻笑著嚷:「那可說不準啊。」

  趙老鞏舉起手中的斧頭和鑿子喊:「你們不信?俺在船頭雕一隻海鷹,雕給俺的兒子!」他喊著就眼眶地雕起來,一隻展翅的雄鷹很快就雕成了。鷹是鎮邪的,後來漁民們都爭搶著用這艘船。趙老鞏也知道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隻鷹。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佈滿老繭的大掌摸了摸,鷹鼓鼓楞楞地還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經摳到了鷹的翅膀,翅膀上窩著脆幹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他的指尖,順著鷹的翅膀劃到鷹的頭上,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激動,一種類似于對兒子偶爾才會產生的感情上的激動。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過他粗糙的指尖兒,遍佈全身。這心情包含著對兒子的期盼,包含著對過去歲月的留戀,包含著一個普通勞動者的自尊和對勞動的崇拜。夜黑咕隆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用手輕輕地拍了幾下船板:老夥計呀,你還認得俺趙老鞏嗎?鷹啊,你還能在大海上飛翔嗎?趙老鞏不由流下了熱熱的眼淚。他不去擦,隨它一直沿著弧形的皺紋爬到嘴邊,澀澀的。

  嘩啦啦的一陣響聲,驚擾了趙老鞏。他抬起頭瞅見一輛自行車朝這裡跋來。他惴惴地從船身裡走出來。

  騎車人跳下來,非常驚喜地叫了聲:「爹,爹呀——」

  趙老鞏轉過身,見是他的四閨女趙四菊。

  「爹,您可讓俺好找哇,您怎麼在這兒蹲著?」四菊埋怨著。她剛才一路找趙老鞏的時候,心裡後悔自己不該給爹打電話。這把年紀的人了,黑燈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辦?

  「四菊,小樂他,他在哪兒?」趙老鞏焦急地問。

  四菊說:「他沒事兒啦,爹,進屋說吧!」

  趙老鞏轉身往家裡走,邊走邊罵:「這個兔崽子,回頭俺打折他的腿!」

  進了屋,趙老鞏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見小樂那個樣子,也不會麻爪兒啊!」

  趙老鞏疑惑地問:「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著不吭聲。

  趙老鞏倔倔地嘟噥著:「你甭替她瞞著,土豆充地瓜,沒骨頭的貨!一個一個都不讓俺省心啊。你說,你三姐夫是正經人嗎?他把你姐打成那樣兒,她還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當上鄉黨委書記,還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嗎?他當了書記,俺們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別罵三姐了,她委曲求全,還不是為了孩子麼。孩子都那麼大了,離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嗎?」四菊歎息著說。

  寒氣在屋裡無聲地流動,涼涼的。

  趙老鞏又點燃了一支煙:「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裡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說出大天十六個點兒來,你大哥也不會做違反組織原則的事來!好了好了,先不說海英啦。你還沒說完呢,小樂他到底犯渾了沒有?」

  四菊哆嗦著嘴唇說:「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細,真釀成大禍了!小樂那個鬼脾氣,您還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紅了。起初他躲在屋裡聽音樂,後來,俺在外屋聽著音樂裡有雜音,俺從門縫裡一瞧,他正磨刀呢,嚇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沖著朱朱的,就給您打了個電話,還給朱朱打了傳呼,又給劉連仲打了個電話——」她說起劉連仲的時候,舌尖頓了一下。

  趙老鞏知道劉連仲是她的同學,老蟹灣搞蝦苗蟹種孵化的專業戶,而且這陣兒正跟四菊談戀愛。老人瞪大老眼問:「別這麼囉嗦,快說,打完電話後來怎麼啦?」

  四菊著急地說:「俺打電話的空兒,小樂就醉迷呵眼地走出來,嘴裡嚷著:『殺了她,殺了她!』就往外走。俺撲上去攔住他,讓他冷靜。他一發狠,把俺掄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腦門兒腫了個包!俺爬起來就去追他!」

  趙老鞏問:「追著了嗎?」

  四菊眨著很長很密的眼睫毛說:「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門口的時候,恰巧劉連仲趕來了。劉連仲個頭大,又有勁,撲上去就奪過小樂手裡的刀,兩人打成了一團。打著打著,小樂就吐了,吐得連仲滿身都是。」

  「這雜種,造孽啊!」趙老鞏為兒子的墮落寒心。

  四菊撲閃著眼睛接著說:「爹,俺和連仲把小樂抬上連仲的汽車,連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簡易澡堂子,沖洗去了。連仲說他把小樂拉他家去,明天小樂醒來,他想勸勸他!緊接著,俺就滿街筒子找您。」

  趙老鞏說:「俺不用你們操心。唉,多虧了連仲啊。哪天把連仲叫過來,俺請他喝酒!」

  四菊噘著嘴說:「光喝酒就行啦?人家還不是為你這寶貝兒子?」

  趙老鞏打了個哈欠說:「死丫頭,他還沒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臉紅了,嗔怨道:「爹,誰說要嫁給他啦?」

  趙老鞏說:「就是,俺就剩這麼個老閨女了,誰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

  四菊看了看牆上的表:「爹,都兩點半了,快回您屋裡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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