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風暴潮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一抬頭,瞅見什麼鳥兒掠過夜空悽楚地哀鳴,他這時又想起自家那點窩心事兒了。老伴兒走得早,趙小樂是老兒子,都讓他給嬌慣壞了。這小子平日嘴裡唱著:端起愛情的酒哇,瘋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來要獨行,熱情已被你耗盡。他對朱朱太癡心,一癡心就特別容易一條道兒上跑到黑。他個子不小,可心裡還跟個孩子似的,一股火躥上來就不管不顧了。你也不想想,為朱全德的那個寶貝閨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兒,值嗎?老人盼著小樂在舉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懸崖勒馬。浪子回頭金不換哩!

  這是早春季節,夜氣寒寒的,這時的氣候比冬天還要冷一些。趙老鞏瑟瑟地縮著脖子走著,他估摸走了有半個小時了,再走半拉鐘頭就可以到家了。老人知道自己這把年紀已經顛不起來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著。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為這裡是全村小康戶集中的地方。一排排小樓多數的窗口已經黑暗。黑暗裡老人也能感覺到小樓的氣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體聲的錄音機播放出的音樂和歌聲就會飄蕩到馬路上來,老人還記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這日子,好人會是一生平安嗎?如果好人永遠平安,那他趙老鞏家今天夜裡就不會鬧出太大的亂子了。

  但願是一場虛驚。老人瞅著路邊的小樓,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他家如今還住在很舊的普通磚房裡,如果他家也早早蓋上自家的小樓,也許小樂就不會跟著人家偷運私鹽,就不會入獄,說媳婦也就不會讓他發愁了。老人掐指算了算,這些住上小樓的人家都是養船的大戶。養船的都發了,可他這造船的日子過得還很寒酸。老伴兒沒有跟他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四年前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海邊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據說常吃海貨的人不得癌。老伴兒捨不得吃螃蟹和大蝦,總是吃那些剩飯,她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趙老鞏家吃剩飯的。這時老人眼前又浮現出老伴兒的那張多皺的黃臉,他不由對老伴兒對兒子產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樓的,可他怕小樂出獄後閑著,就把多年的積攢造了一艘中等的機帆船,花去了十幾萬元。這錢有大兒子趙振濤平時給的,有女兒們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場掙下的。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搬進小樓的希望破滅了,可他並不因此而仇視那些新蓋的小樓和住進小樓的莊戶人。不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趙老鞏不服氣的是,早富的人裡多有不三不四的壞東西,就說承包村裡造船廠的葛玉琴吧,這個娘兒們毒哇!

  全村裡,趙老鞏最不服氣的就是葛玉琴這樣的人,可他還得給她打工,不知內情的人以為是趙老鞏圖那娘們手裡的財,其實,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個徒弟。趙老鞏幾次甩手不幹,葛玉琴都威脅說,你這個老東西前腳走,俺後腳就把你這幾個徒弟給開嘍!趙老鞏怕徒弟們丟了飯碗,自己只好忍氣吞聲地熬著。他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榨不出多少油來了,葛玉琴這騷貨在他身上圖的是別的。

  這老女人眼裡有歷史的影子,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趙老鞏已經悟出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裡的。他記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輪,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這個女人胖胖的,臉上沒有多少皺紋,她厲害在那雙眼睛上。這雙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儘管她這幾年害了眼病,睫毛幾乎脫落光了,眼邊終日呈著充血的炎症,頭髮不僅花白,而且稀疏得無法攏到腦後束住,可她的眼睛銳氣不減。她是老蟹灣海霸葛七的女兒,葛七欺男霸女,魚肉鄉里,殺人不眨眼。臨解放那年,葛七帶家眷乘船逃走,是從海路逃的。身為農會主任的趙老鞏帶著村人駕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兒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兒葛玉梅和大兒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斃了,葛玉琴長大後下嫁給了漁民孫羅鍋。孫羅鍋福淺,壓根兒沒有沾過女人一點光:人民公社發放救濟糧的名單上就沒有他們;文革那陣兒,葛玉琴挨批鬥掃大街,孫羅鍋陪著;文革剛結束,孫羅鍋就在一場車禍裡死了。孫羅鍋人沒個模樣兒,可葛玉琴卻給他生下三個漂漂亮亮的女兒。算命先生說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註定大福大貴,時來運轉。

  改革開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來了,光景說好就好了。她發家於老蟹灣的一場油荒。那年柴油緊張得不行,好多機帆船都不能出遠海了,只能在近海裡遛彎兒,鄉里村裡急成了一鍋粥。葛玉琴瞅准了,托關係把油搞來了;她更鬼精的是,油運到老蟹灣也不賣,而是拿海貨換。這一片海域的鮮貨都抓在手裡了,她就哄抬物價,著實賺了一筆大錢。她順坡下驢地搞了個公司,當上了總經理,這幾年越幹越大發,有自己的船隊,把村裡的造船廠也買斷了。趙老鞏還聽說葛玉琴把公司辦到了城裡,在北龍市買下了小別墅。公司還給北龍大港的工地供料,錢財滾滾而來。最初趙老鞏心裡恨恨地罵:日她個奶奶!每年大兒子趙振濤回家過年,老人也總是講葛玉琴的壞話。趙振濤就微笑著說這是市場經濟,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慢慢的,老人就仿佛失掉了原有的遺憾和憤怒。

  此時此刻,趙老鞏胸中的遺憾和憤怒卻轉移到朱全德一家身上。朱全德是老蟹灣的燈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個兒子一個寶貝閨女。趙老鞏知道他家底兒,用趙老鞏樸素而實在的話說,如果重新劃分成分,他們老哥倆兒還是貧農。他知道朱全德是個老實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兒辣花的主。辣花是個圖虛榮的娘兒們,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總覺得閨女嫁給小樂有點屈,她巴結葛玉琴將朱朱送到海港當工人。趙老鞏心裡明鏡兒似的,准是這兩個娘兒們將朱朱說服才退親的。

  趙老鞏不知不覺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門前,他收住腳,屏息去聽院裡的動靜。院裡靜靜的,沒有出現殺人越貨的跡象。難道小樂利利索索地幹完逃了?趙老鞏又聽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朱全德的兩聲極為難聽的咳嗽,他的心才漸漸平順一些。他輕輕歎了口氣,晃晃地走了。

  趙老鞏走著想著就到家了。家裡亮著燈,卻沒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軟軟的。兩個閨女准是到外頭找那個雜種去了。找到小樂沒有?他心裡懸吊吊地在屋裡屋外轉了轉,就蹶躂蹶躂地走出來。

  燈光跳出來,給黑黑的村夜捅出許多漏洞。趙老鞏借著燈光就能看見小街路旁兩排挺拔的樹幹。早春的槐樹還剛剛發芽,憑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樹幹旁邊擺放著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細瞅,他才看清是一條生產隊時期造的大肚蛤蟆船,這是隊裡分給對門兒姚老二家的船。這條船是他趙老鞏挑頭打造出來的,它在茫茫無邊的大海裡悠蕩了三十來年,終於光榮下崗了。趙老鞏拿不准去哪兒,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幾眼:船板油漆脫落,油松已經風化了,脫形走相地齜咧著嘴。趙老鞏一輩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個白天幾乎都是在勞動中度過的。吞著木頭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著散發著木頭香味的大船順著老河口緩緩駛向大海。他來不及去慨歎去留戀,從不對生活發問造船給他的生活究竟帶來了什麼?也根本來不及去欣賞玩味自己的創造。在若干年以後的這個不平常的夜裡,他竟然細細地呆呆地瞅著自己造的老船。他記起來了,造這艘船的時候,老伴兒的肚裡正懷著小樂。小樂他娘挺著個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廠來送飯。他和夥計們用撬棍和纜繩拽這船下水。他們喊著十分響亮的號子: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當時,有人告訴趙老鞏孩子他娘來了,讓他先別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裡的胎。趙老鞏抹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說,不怕,讓他聽聽勞動的號子,說不定這小崽兒能成個闖海的好料子!哈哈哈!於是更為響亮的號子在灘塗上響起。果然讓老鞏說著了,小樂子天生就他娘是海裡的蟲兒。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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