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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疙瘩爺的心何時能平順呢?麥蘭子盼著疙瘩爺儘早結束心裡的那份折騰。這個時候,大魚抱著一個西瓜進來。大魚把西瓜遞給疙瘩爺,卻不敢看麥蘭子。在麥蘭子面前挨疙瘩爺訓斥畢竟是尷尬的事。大魚蔫蔫兒躲出去了。疙瘩爺接過西瓜,拿大掌擦抹幾下,就操起做飯用的平板菜刀,狠歹歹地殺成六塊。疙瘩爺將西瓜遞給麥蘭子。屋裡就只剩下吃西瓜的嘖嘖聲,很像老鼠在暗處磨牙。正吃著,泥屋外有人喊疙瘩爺。疙瘩爺朝麥蘭子說:「這不,郎稅務來了。」

  疙瘩爺跟麥蘭子說過,郎稅務是鄉里的稅務官,負責這一帶小商販的稅收,他是個很小氣的人,時常從疙瘩爺身上揩油。幾乎形成規矩了。疙瘩爺每撈一具屍體,除了上稅之外還得孝敬郎稅務一條紅塔山香煙。半個多月沒動靜兒了,郎稅務找上門來了。郎稅務進屋時腦袋和脖子彎得很深,笑駡:「你個老傢伙還活著呢?」疙瘩爺迎到門口笑道:「郎稅務,快請,快請!」郎稅務好造惡刻話,見麥蘭子在場就忍住了,忙跟她打招呼:「麥鄉長,您也在啊。」「快吃西瓜吧!」疙瘩爺訕笑,遞給郎稅務一快西瓜。郎稅務就坐在床板上吃西瓜,邊吃邊囔囔說:「老傢伙主意越來越大了,多時沒報稅啦?」疙瘩爺唉聲歎氣地說:「一直沒開張啊!」然後就扭頭看麥蘭子一眼。麥蘭子跟郎稅務說:「這一陣子,俺常來看爺爺,可以作證的。」郎稅務雷公似的一臉怒容:「外頭傳說疙瘩爺撈了個外國佬,發了大財呢!」疙瘩爺覺得胸部陣陣發緊,咳都咳不出來,斷斷續結地說:「瞎傳,發大財,莫指望,大財是俺這營生發的麼?」麥蘭子很想知道爺爺撈外國佬的情況。若不是郎稅務捅露了,疙瘩爺註定不會跟麥蘭子講這場的。麥蘭子說:「咱浴場死過老外?俺真不知道呢!」疙瘩爺搖搖頭說:「剛才郎稅務說的是傳說,傳說你們也信?」郎稅務和麥蘭子笑起來。疙瘩爺可憐兮兮地說:「唉唉,俺空背了一個冤枉名聲啊!」然後他就悶悶的不再言語。看得出,疙瘩爺適應環境很快,當村官時就哪路神仙都不願得罪,眼下還是這樣。但是他內心的秘密使麥蘭子覺得好奇。可是,當著郎稅務的面,麥蘭子不好再問下去。麥蘭子走後,郎稅務賴著不走,擠眉弄眼說長道短,直到掌燈時分吃飽喝足,才獨自搖搖擺擺離去。

  飛了好半天的鷂鷹,耷拉著翅膀回巢了。

  天黑不久,海邊燃起了篝火,有一股濃濃的煙霧在麥蘭子頭頂遊走。白天的日頭暖曬了,夜裡燥得不行。麥蘭子回村的時候,看見疙瘩爺提著一盞桅燈去了海邊。他到船上用冷水洗澡去了。冷水激在身上,卻滋滋冒起熱氣,他喜歡這樣。船上蕩來舒筋展骨的梆梆聲。疙瘩爺洗完澡就躺在船板上打瞌。篝火的光亮忽明忽暗,映著疙瘩爺的臉,一會兒像人,一會兒像鬼。凝滯的空氣被火一烘,泛著顫抖的波紋。船板熱乎乎的,很像家裡的大炕,往上一躺便有了一種心貼心的感覺。海風吹來,剛出來的汗不用擦轉眼就幹了。這時疙瘩爺被大魚腳步聲驚擾,坐起來吸著煙斗。他望見遠處攔鯊網的浮子一顆一顆跳蕩。疙瘩爺見他僵著不動,就喊了一聲:「大魚,你小子過來呀!」大魚走過去爬上船坐下來,嗅到一片打鼻子的鮮氣。大魚知道這鮮氣是空中悠來的,因為撈屍了,船上好久沒有魚腥氣了。風吹浪湧,小船在淺泓裡輕輕地顛蕩著。直到月光在夜霧裡透了亮,大魚才沉不住氣地說:「疙瘩爺,你借俺點錢吧!」疙瘩爺問:「你小子先說幹啥用?」大魚說:「你們家麥翎子就要過生日了,俺想給她買點東西。」疙瘩爺心裡一個驚嚇。過去麥翎子跟大魚搞書屋的時候,他就看出一點勾當。大魚這個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了。疙瘩爺盼望大魚從村裡娶個媳婦成個家,可是,大魚偏偏心存傲氣,村裡的女人都不在他眼裡,他瞄上了麥翎子。麥蘭子不答應,疙瘩爺也不會答應的。疙瘩爺說:「俺可警告你哩,你小子可不能打俺家翎子的主意啊!」大魚高深莫測地笑笑,呆愣半晌不言語。疙瘩爺望著夜海出神。大魚忽然感到一種陌生感。疙瘩爺在這事上與大魚的隔膜幾乎是無法消除的。大魚逼緊了,疙瘩爺將舢板船咿咿呀呀搖動起來。小船在夜裡甩出一道白白的浪線。這時的疙瘩爺又掐起脖子,吼了幾嗓子驢皮影。他想海風會把他的聲音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小船涉過防鯊網的浮線,疙瘩爺便陰眉沉臉地站起身,抓起網就向海裡撒去,又很快捷地拽上來。空網。疙瘩爺提著空網弧弧鬼鬼地瞟了大魚一眼,然後就調頭將船往回劃。疙瘩爺借著桅燈的光亮看見防鯊網上的浮繩斷了。他怔了怔,就將船搖過去了。大魚看見疙瘩爺彎腰撅腚地將斷裂的浮繩擰結起來。大魚有點費解了:「防鯊網出漏洞只能帶給咱帶來生意。你補個啥勁兒呢?」疙瘩爺沒有動靜,繼續認真地補網,大魚猜想此時疙瘩爺心裡想啥呢?老傢伙真讓人猜不透了。船悠著往岸邊靠攏了。疙瘩爺發現灘上一堆漁火像火球一樣滾來滾去。模糊的火焰仿佛隨時都要飛起來似的。

  疙瘩爺一直沒有說話。

  大魚卻感到疙瘩爺暗示給他什麼了。

  夜半時分,疙瘩爺才倦倦而歸。

  第二天黃昏,疙瘩爺坐在舢板裡吸煙。煙斗被他吸得滋滋有聲。這聲音就像肩頭鷂鷹的叫聲。鷂鷹圍著他時飛時落,一點也沒感到翅膀的倦意。疙瘩爺卻感到從沒有過的疲乏,他不想動,永遠面對著這片海灣。落日黃黃的,映在疙瘩爺的臉上像是患下黃膽病了。麥蘭子站在離疙瘩爺不遠的泥崗子上,看著大魚和一夥人往灘上拽海帶。吆喝聲起起伏伏。這頭看膩了,麥蘭子就將臉扭向浴場。麥蘭子看浴場晃動擁擠的人影與疙瘩爺看法是不一樣的。疙瘩爺跟麥蘭子說他的老眼真的壞了。攔截藻王那一回,滿眼紅暈。現在眼睛又不行了,滿眼的白暈。白暈慢慢地化成死者的屍體。游泳的人都好像漂浮起來了,那麼多的屍體,那麼多的財富。撩起疙瘩爺一陣子莫名的興奮。後來醒過神兒來,他的臉就一下子陰住了,就像被鬼舌舔過一樣。疙瘩爺的情緒有些不大對頭。他是痛苦的,他好像在埋怨人們為會麼那麼健壯地活著?麥蘭子越來越感到爺爺真的走邪了。再不緊著挽救他,怕連自己也邪了。

  麥蘭子遠遠地觀察疙瘩爺,卻意外的發現一位神秘的白衣少女在疙瘩爺身邊出現了。麥蘭子趕緊往疙瘩爺那頭擠。快到跟前時,看見女孩蒼白的臉頰正疊合在一片陰影裡。疙瘩爺顯得老相,枯樹根似地坐著。就像坐禪人那樣,在脫俗地契機裡,靜候一段塵緣。他張大的嘴巴像漆黑的獨眼。他喜歡用一隻獨眼送人上路。

  女孩像一團朦朧而美麗的影子移過來。

  女孩問:「大爺,為什麼要用白紙門呢?」

  疙瘩爺頭也沒回地坐著:「孩子,它能驅鬼氣的。」

  「你真信有鬼麼?」

  「信則有,疑則無。」

  女孩用恍惚的眼神望著疙瘩爺。

  「大爺,人能理解鬼,鬼能理解人嗎?」

  疙瘩爺驚訝地望了女孩一眼:「孩子,你小小年紀咋想這些呢?」

  「挺好玩的。」女孩嘿嘿笑了一聲。

  疙瘩爺睜開眼,女孩忽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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