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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女孩走過的地方,麥蘭子感覺彌散著一層白氣。不止為啥,麥蘭子腦子裡一直丟不開女孩那張蒼白的臉。天黑之後,大魚來了,麥蘭子回去了。

  鷂鷹在窗臺也煩躁的撲愣著。果然有情況,夜裡疙瘩爺病了。他發燒了,呻吟起來,痛苦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像一頭打滾的草驢。大魚摸摸疙瘩爺發燙的頭說送他去診所。疙瘩爺死活不應強挺著。大魚用開水浸泡一條毛巾放在疙瘩爺額頭。傍天亮兒,海上就傳來了落魂天的訊息。疙瘩爺一聽眼睛就亮了,掙扎著爬起來,扶住門楣穩了半天神兒。他喝一聲鷂鷹,從泥屋牆上摘下一掛網,仄仄歪歪就奔浴場走,他邊走邊喊大魚:「你小子不是想下手撈一回麼?這回讓你撈。」大魚高興了,惴惴地跟上去了。鷂鷹飛翔在頭頂追隨著他們。疙瘩爺走路雙腳落地很重,整個人有了泡在烈酒裡的感覺。大魚看出老傢伙在暗喜,恐怖的早晨由於日頭的照耀顯得格外祥和。海灘上豎起的花傘,就像少女睜開的眼睛。一些拾貝的孩子欣欣地戲耍,盡情享受著大海的安恬和美麗。大魚的表情極冷肅,心裡緊張起來,禁不住咕噥著,是哪個倒黴的傢伙即將鑽進疙瘩爺的網啦?大魚猜想著屍體的模樣,是男是女?哪裡人?

  疙瘩爺跳上跳板,就灌了幾口老酒。大魚也喝了兩口壯壯膽子。他一隻手將網抖得沙沙作響,騰出另一隻手搖船,冷靜的海水便在大魚身上騷動喧囂起來。鷂鷹不動聲色地飛到他們前邊去了。鷹對死亡總是很敏感的。舢板走得極快。不一會兒就能看見黛藍色的海面上潤著一片白,在浪頭裡一顛一悠的。那就是死人,大魚很難想像人死後能白成這般模樣。疙瘩爺平靜地說:「大魚,你小子來撒這一網,賞你一回過把癮。」大魚瞠目結舌,沒有回話,只覺後背骨冒涼風。過去他只是給疙瘩爺打下手,直接撈人還是頭一回。他有這種癮麼?當利益沒與他掛勾的時候,大魚撒這一網與疙瘩爺的感覺肯定不同。大魚猶豫著,卻看見疙瘩爺的臉色不對了,一扭頭看海,發現屍體就悠在眼前了。死者穿著白衣裳,不像是泳者,到像是自殺的。疙瘩爺呆呆地瞅著,一走神屍體就被船蓋住,又一划船,屍體就鑽出來。大魚嚇得渾身冷汗不斷。「還是俺來吧!廢物蛋!」疙瘩爺一咬牙,網就扇面似地彈開了,唰地罩下去,一點點下沉,拽起的竟是空網。屍體在浪頭底下又鑽上來了。疙瘩爺感到了不妙,又撒一網,還是空的。鬼在跟他玩把戲呢。第三網下去,疙瘩爺終於將屍體徹底網住了。大魚來了膽子,搭手幫他拽,手抖得厲害。最先露出水面的是一綹散落的長髮。他們像拖東西一樣將屍體拖上船板。鷂鷹沖下來圍著屍體撲楞著。

  砰一聲沉重的悶晌。

  疙瘩爺一下子驚住了:竟是那位白衣女孩!

  疙瘩爺鱉樣兒地蹲著,不吭。

  女孩屍體運回來的時候,日頭已斜斜地挑在半空。屍體停放在泥屋旁的簡易棚子裡。認屍牌是大魚替疙瘩爺寫好掛出去的。開始惹了好多人來觀看。大魚將冰塊運來是上午十點左右。麥蘭子聽大魚說死人了,匆匆趕到海灘,發現疙瘩爺的泥屋外又多了一張懸掛的新網。飽吸海水的濕網,正滴滴嗒嗒地落著水珠兒,將幹硬的沙地洇出許多小洞兒。日光照得這張濕網白亮亮的,在沉悶的蒼灰裡立一柱雪白。疙瘩爺明顯感覺出是與他搭話的女孩,也就極為重視。他在女孩身下安放一塊石棉瓦,又在他身上蓋了一張白床單。這白床單是春花送給他的,一直捨不得用。他又將女孩的臉擦得乾乾淨淨的。然後他就彎腰往女孩身上灑酒。灑一下,他就默默地念叨一句:「孩子,咋走上這一步呢?」再灑一串兒,他又說:「可憐的孩子,你可走好啊!」然後就一陣咳嗽,慢慢蹲下身來看女孩的臉,望著望著,老人渾黑的眼骨窩裡就有淚縱橫了。疙瘩爺喘氣緩一些,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摸出煙斗吸著。麥蘭子走進來好久,疙瘩爺一點也沒察覺。麥蘭子發覺被冰塊鎮起來的女孩像躺進水晶宮似的。一張眉目清秀的臉空空靜靜的,紙白紙白,兩隻緊閉的眼睛像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光滑的臉蛋仿佛可以滲出水來。麥蘭子敢說在任何女孩兒臉上都不會看到這種蒼白的生動和美麗。然而她過早地凋謝了,化做風塵,塵埃落定了。麥蘭子想知道女孩的一切,可是,一切都不知曉。要解開女孩自殺的謎團只有等她家人認領屍體了。

  這個時候,郎稅務提著那只乾癟的黑皮包走進停屍棚,沖疙瘩爺喊:「這回可別偷稅啦!小心俺罰你,聽見啦?」疙瘩爺默默地吸煙,沒吭。郎稅務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屍體,不由吸口氣,又朝疙瘩爺訓一句:「唉,疙瘩爺,收錢時別太黑了,她還是個孩子,聽見啦?」疙瘩爺蹲著吸煙,還是不吭。郎稅務覺著沒趣,獨自走了。中午十二點左右,屋外傳來賣盒飯菜的吆喝聲,疙瘩爺才走出了停屍棚。麥蘭子發現疙瘩爺離開停屍棚精神就好一些。吃完盒飯,他沒再走進棚子,而是靜靜地坐在門口等候認屍人。人們一群一群地來看,每來一撥人,疙瘩爺都靈醒起來觀察他們的表情。疙瘩爺頗懂一些面相,每遇上神情悲戚的人來,他的心就嘭地動一下,眼睛亮一次,沒有成交時,疙瘩爺就感覺心累眼酸了,煙也不願吸了,斜靠著白紙門打起瞌睡來,腦袋一啄一啄的,老涎也從嘴角嘀嗒下來。鷂鷹落在疙瘩爺肩上,忽扇著翅膀才將他弄醒了。這就樣熬盼了兩天,仍不見認屍人來。眼見著冰塊化完了,屍體有味兒了,疙瘩爺心神就焉了下來。大魚過來跟他分析,這女孩是孤兒或是外地人單獨來這裡的。別指望家裡人來了。

  在一個飄著小雨的黃昏,麥蘭子、疙瘩爺和大魚將女孩屍體抬到崗莊子漁人墓廬。女孩的墳要不了多大的坑,他們三人一鍁一鍁地挖,每一鍁都像是挖在疙瘩爺的心上。挖完地穴時,疙瘩爺說底下橫著一扇門。麥蘭子用手去摸,但不是門,是一攤黑影。於是就將女孩埋了。

  鷂鷹落在女孩兒墳頭上朝人們張望著。

  又是幾天沒有生意。時光留給疙瘩爺的僅僅是一段回憶的日子。他從這時候他開始耳鳴,底氣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疙瘩爺面對大海守望時,真的擔心日子怎麼個熬法兒。麥蘭子臨上班時去海灘上看他,勸他回家歇息幾天。疙瘩爺泥塑木雕般地坐在舢板上喝悶酒,鷂鷹孤獨地盤旋在他頭頂上,久久不肯落下來。他雙手抱膝端坐,斑竹節般地手臂樹杈一樣叉巴著,骨節旁的脈管幾乎乾癟了。老人淒苦的面容使麥蘭子格外難過。後來麥蘭子聽說,有一天疙瘩爺仰面望天往海裡漂遊,鷂鷹在天上與他同步飛翔。在他的眼裡,鷂鷹一會兒變成月亮一會兒變成女孩的臉。女孩兒連連問他:「人能理解鬼,鬼能理解人麼?」疙瘩爺哭喪著臉噢呵噢呵地笑起來。

  回來的時候,疙瘩爺病了,一場爬不起床的大病。麥蘭子將七奶奶叫過來看他,七奶奶流淚了,顫顫地說:「兒啊,你的魂兒丟了,丟海裡了!」他的魂靠白紙門是映照不出的,七奶奶準備給剪一道「靈寶招魂符」。符燒了,火光一閃,疙瘩爺眼睛開始有了神,他慢慢追憶靈魂一點點的變化:在大冰海上打海狗的時候,他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從攔截紅海藻那一天,疙瘩爺開始恨大海了;從當村官那一刻起,他開始背叛自己;從與各種人的周旋中,疙瘩爺開始懷疑正義、倫理和尊嚴;從老朋友黃木匠死的那一天,疙瘩爺的精神崩潰了;從撈到第一具死屍,疙瘩爺開始不相信善了。老頭外表裝得善善的,可是他不相信善,他還私自斷定誰都不相信善,世上的一切都安排得這樣糟糕,人人都在利用,都在欺騙,都在撈錢,都在尋找各自的享樂,疙瘩爺再也找不到原先的自己了。老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竟然體驗到了「生不如死」的苦澀滋味。望著自己親手撈上來的一具具屍體,疙瘩爺恨自己了!俺咋成了這麼一個卑鄙的人呢?對著娘的白紙門審視自己,一遍一遍地罵:你個老東西啊,你是白紙門家族裡的男人啊,過去可是響噹噹的滾冰王啊!你在大冰海上,能用結束生命的方式呼喚人的尊嚴!如今你成啥了?你的尊嚴丟了,良心黑了,你的良心還頂不上一截狗雜碎!你的靈魂肮髒了!完了,完了,再也活不成個人樣兒來了。

  這個夏天最動人日子,殘酷地逝去了。

  不久,疙瘩爺和鷂鷹從浴場消失了。

  大魚佔領了疙瘩爺那間老屋繼續撈屍。

  一個可怕的黃昏,疙瘩爺躺在一個小舢板船上,順著潮水漂走了。鷂鷹在他頭頂上高叫著,盤旋著,跟他依依惜別。可是,漂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又漂回來了。他知道自己快完了,疙瘩爺想結束自己墮落的生命,可是,他絲毫沒有辦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好死不如賴活著,賴賴嘰嘰地活著吧,瘋瘋顛顛地活著吧,疙瘩爺像個劃旱船的醜公子一樣,白天在村街上亂跑,嘻皮笑臉地說:「請俺吧?你該請俺喝酒了!」人們像打量小丑一樣地躲開了。每到晚上,疙瘩爺便叫著哭著唱著,雪蓮灣人已經習以為常。

  一個可怕的黃昏,人們發現,那只鷂鷹背叛了主人疙瘩爺,它獨獨地飛,飛得太高,幾乎貼在了藍天白雲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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