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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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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48:郎稅務 海濱的夜裡,氣候是有些微涼的。一寒,疙瘩爺的呼吸就不是那麼順暢。唱出皮影調子就有些天然的沙啞。他唱歌的背景是一片夜海,顯得朦朧且神秘。鷂鷹立在泥鋪的窗臺上,十分警覺地盯著夜海,瑩瑩的閃著饑餓的綠光。它也許聽不懂主人唱戲,但它知道主人的行為習慣。今夜沒有月亮。浴場那邊仍然有夜泳者,夜的海面浮起的氤氳正往灘上流動。沙灘的太陽余溫還沒有完全散掉,波濤撫摸著沙灘寬餘地睡過去。疙瘩爺唱戲的樣子很投入,完全是唱給自己,仿佛周圍一切都不復存在。 第二天上午,浴場裡人們圍著疙瘩爺看鷂鷹的時候,海上出事了。一個遊客在防鯊網旁邊逞能,扔下輪胎,在防鯊網的尼龍繩上拿大頂,頭朝下,雙腿倒立。一口氣沒能緩上來人就給嗆暈了。那人的身子栽進水裡好長時間沒冒上來。過了一會兒,這傢伙的屁股最先露出水面。人們驚訝了,紛紛朝岸邊發出死亡的傳召。疙瘩爺正煩著,他想逃開人群,聽見喊聲,他猛地抖落肩頭的鷂鷹,搖搖晃晃奔向防鯊網附近,一網將死人撈起來,拽上舢板船。疙瘩爺感覺死人的身子還很綿軟,號號死者的脈,已經微弱得感覺不到了。這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連疙瘩爺也覺著死了可惜。他沒有立馬搖船,而是怔怔地盯著死者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他伸出大掌往死者胸脯子壓壓摁摁。沒有動靜,他弓下腰身嘴對嘴給死者做人工呼吸。他過去不懂這些,是辦撈屍執照時工商所大老趙責令他學的這手。疙瘩爺讓大魚學人工呼吸,大魚不學,弄得大魚對他怨聲不斷。疙瘩爺的努力還是沒有把人救過來。疙瘩爺洩氣了,全當那人完全死了。運到岸上泥鋪旁邊的臨時帳篷,疙瘩爺就到浴場管理處報告死者情況。每次都這樣,然後由浴場管理處發給他一個小木牌,上面拿粉筆寫上屍體認領幾個字,掛在浴場入口的白楊樹上。疙瘩爺掛完牌,看見圍了好多人。他也擠在人群裡看了一陣子,然後勾著腰回到泥鋪子等人領屍收錢。等到天黑掌燈時分,也沒人認領屍體。睡覺之前,疙瘩爺提著馬燈到帳篷裡看了看,死者很安祥地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一塊舊席頭。疙瘩爺望了一會兒,忽然感覺有一股陰涼氣拱到他天靈蓋兒了。疙瘩爺又等了很晚才回泥屋睡了。 第二天早上,疙瘩爺去帳篷裡查看,忽然發現屍體不見了。地上有零零散散的腳印。疙瘩爺當下就明白,夜裡有人將屍體偷走了。他有一股鳥火湧上喉嚨口,狠狠地罵了句:「日他個奶奶!是誰偷走的屍體?」疙瘩爺全然不知,也無能力去查尋。只有啞巴吃黃連苦往肚裡咽了。疙瘩爺苦笑著搖頭,嘟囔說:「狗日的,不就是怕俺收錢麼?你他媽沒錢明說,俺不收!俺這幾年收費從不強迫誰,俺看著要,你看著給,就是有一點,不能惹怒了鬼。人能理解鬼,鬼可不饒人呢!」大魚聽著這話挺好笑的,細細品,覺著疙瘩爺說得也有道理。吃鬼飯啥是道理?良心就是道理。麥蘭子聽說後問爺爺:「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死者緩過來自己跑了呢?」疙瘩爺吧嗒著老煙斗歎口氣說:「唉,當初俺也這麼想過。但有一點,這狗日的真的活了,日後肯定還會來看俺。後來俺打聽到了,是死了,死的小夥子是附近草上莊的農民,哥三個,家裡窮,沒父母,大哥賭博輸個精光,二哥也不成人遊手好閒,小三知道死訊後,沒錢給俺,就在夜裡將屍首偷走了。俺打探到之後,啥也沒說。他大哥知道俺曉得了,還提著兩瓶興帝老窖酒來看俺一回。唉,撈屍這行當也不好幹呢,啥事都有,啥人都碰得上。吃鬼飯可不易哩!」疙瘩爺講得津津有味兒。在他的嘴裡,死人的故事永遠比活人的故事好聽。 疙瘩爺和鷂鷹去巡夜海去了。 這天上午,麥蘭子背著大雄去鄉政府遞交了檢討書。她寫了「崔家人命事件」的真相,請求上級對她的處理,她情願接受任何處罰。從鄉政府回來,她心裡豁亮了許多。就想到海灘上找爺爺去。夜裡雨水不斷,麥蘭子走在海灘上覺得格外清新。扭頭看見疙瘩爺被舊網包裹的泥鋪子,苫頂的海草滴著水珠兒,屋頂隆起了肚子,一群海鳥在屋頂彈彈跳跳。麥蘭子這時感到泥屋的親切了。換個角度想一想,當今浮躁的商品世界,能有清閒到這樣古樸的地方住一住,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浪漫。收回目光盯住腳下,沙窩蓄滿了雨水和樹葉,一隻泥蟹爬出來,又有一隻鬼蟹鑽進去了。浴場空寂無人,幾位清潔工正在清理浴場。 麥蘭子發現今天又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有些沉悶和壓抑。這是來海濱旅遊的人最不願碰上的天氣。陰天,浴場上洗海澡的人不多。 一塊墨雲抹過去,日頭又赤裸裸地鑽了出來。浴場上的人又多起來,鬧鬧嚷嚷地聲音老遠就能聽到。麥蘭子朝海鋪子方向走,路過浴場的入口,看見上面禿禿的沒有掛牌,就知道疙瘩爺還沒開張。快走近泥屋時,麥蘭子看見鷂鷹沒精打彩地臥在屋簷的網墜兒上。幾個孩子圍著泥鋪子追打玩耍。屋後挨近樹棵的地方,偶然出現幾個偷換泳裝的男女。到門口,麥蘭子聽見疙瘩爺十分瘋狂的罵人。麥蘭子從沒聽見疙瘩爺這麼大動肝火。疙瘩爺吼:「不成囂的東西,你要是幹夠了給俺走人!俺再也不管你了,你愛找誰找誰去!」麥蘭子才知道疙瘩爺訓斥大魚。大魚乖乖地聽著,一雙手鯰魚眼靈活地眨巴著。麥蘭子覺著好笑,沒笑出來咳了兩聲。疙瘩爺聽見咳就不那麼吼了,麥蘭子進了屋就說:「爺爺,你的營生不開張,也別拿大魚撒氣呀!您當村官都沒發這麼大的火啊!」疙瘩爺笑一聲說:「蘭子,俺跟大魚的事兒你別摻和,坐吧!」然後望了大魚一眼,打發他去買個西瓜來。大魚低著頭走了。疙瘩爺又點燃了煙斗,吞雲吐霧。麥蘭子說:「爺,你有啥不順心的事情跟俺說啊!俺幫你。」疙瘩爺苦笑一聲說:「別看你是官兒,俺的忙你幫不上。」麥蘭子馬上明白了。疙瘩爺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了,眼睛瞄向海,瘋狂地放縱著撈屍人的想像。 泥屋裡一時很安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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