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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麥蘭子誘導疙瘩爺從撈起第一個屍體講起,是想探詢疙瘩爺的心理歷程。因為麥蘭子知道疙瘩爺是受到生活的刺激才走上這一步的。老人經受的磨難以及當村官的苦衷,讓老人一點一點丟了骨氣和尊嚴。面對那些鄙夷、嘲諷的目光,見怪不怪了。過去老人沒有感覺到受害之深,直到撈到第一具屍體,靈魂裡的東西才觸目驚心地暴露出來。這世界亂了,這世界啥也不值得堅守了!比如,他一直認為出海撞見死人的「落魂天」會給人帶來的晦氣,如今死人給他帶來的是金錢,是喜氣。有啥道理好講?

  疙瘩爺第一次撞見死人的情形仍歷歷在目。他說雪蓮灣剛剛入伏,氣候同往年不一樣,海裡哈欠連天,嗚嗚喘出一片白沫子,眼瞅著白沫子就將游泳的人裹起來,像有一條長長的孝布浮來蕩去。看上去海灘顯得十分遼遠。疙瘩爺說他那時在海裡好久沒捕到魚了,也沒撈到海菜和海帶。海對他偏偏不開恩。疙瘩爺歇晌兒的時候,拿一條灰毛巾擦了擦汗,然後吃點乾糧,喝上幾口燒酒,老臉上潤了酒暈,困了,斜腰一躺,眼皮一合入夢去。

  這個時候,一溜兒機帆船噴著黑煙子將疙瘩爺吵醒,劈哩啪啦甩過幾隻煮熟的皮皮蝦來喊:「疙瘩爺,又空船啦?吃屁都趕不上個熱乎的,賞你皮皮蝦下酒吧!」然後就笑。疙瘩爺心裡不舒服,生氣地回罵了他們幾句,順手抓起皮皮蝦,拿大掌碾碎,狠狠地扔在海裡,又罵了一句:「狗眼看人低,莫笑叫花子穿破衣!老子當村官時,你配敢這麼放肆!」罵著,他心火便成勢了。當頂的日光將疙瘩爺的身影全縮在舢板上。他又坐起來,自顧啞啞地喝酒,人也乖了,聽任老船在烈日裡蒸得舒筋展骨。這時,大魚就搖著皮筏子朝疙瘩爺喊:「疙瘩爺,咱們殺一盤啊?」疙瘩爺扭頭,看見大魚光光的腦袋在日光裡一閃一閃。自從大魚出獄在犯人村折騰,回村搞書屋,他一直瞧不上這孩子,去日勇猛的大魚變成花裡忽哨的坯子,越來越不像漢子了。疙瘩也悶著嘴不回話,一張冷臉空空淨淨的。大魚自討沒趣,罵了一句就哼著鬼歌悄悄躲開了。看的出來,這是他靈魂裡需要的那種歌。疙瘩爺說大魚哼鬼歌的時候,他心裡就生出不祥的預感。不多時浴場那邊就炸了營,哭啊喊的將疙瘩爺的心吊了起來。怕啥來啥,一個使他聞而生畏的落魂天顯現了。

  遠處的海面上浮屍了,屍體沉沉浮浮,悠悠蕩蕩,正隨潮水顛一顛遠去。疙瘩爺朝遠海瞟了一眼,就故意扭頭不看了,他怕落魂天的晦氣久久糾纏他。剛要離開,就見一位身著泳裝燙了卷髮的女人,瘋了一般哭嚎著堵住疙瘩爺,哀求著說:「求求你大爺,將我的男人撈上來吧!我們願意出錢……」疙瘩爺見哭成淚人的女人心歎自己倒黴,猶豫地站住了。女人又哭說:「都怪他太貪酒,又在海裡逞能,成了水浸的鬼呀!」疙瘩爺再扭頭望海卻見屍體變成一粒豆點,眼拙的人幾乎看不見了。女人撲一聲給疙瘩爺跪下了,哭喊了幾句,就挺挺地昏過去了。疙瘩爺愣了片刻,心軟下來,眼窩跟著潮了,一歎:「人呐!」就昂頭看灰白的天景兒。眼前模糊起來。他倔倔地扭身上船。老船隨著落潮心事很重地滑下去了。他搖櫓的手臂有些抖。那時他瘦長的手臂青筋突跳。當時還沒有難看的斑竹節似的黑跡。他苦撐著朝屍體飄蕩的海面搖船,強迫自己不往歪裡想。快接近屍體了,疙瘩爺就慌得不行,往那裡瞅,無光鬼亮亮的,海水白得不是本色兒,眼睛被刺得疼痛了。疙瘩爺告誡自己:「這不是死人,是魚,你就合上眼當魚撈吧!」心裡安穩一些,順手拽起那張久久不用的破網。在船頭站在人字形,咳咳地運氣,圈子腿架出一張弓,骨頭絞著身架子將網撒出去,將死人白腫的屍體包在網裡,然後一點一點地拽上來。疙瘩爺說他最先看到的是死人一隻白饅頭似的胖腳。這只腳很像深海裡的白苞魚。後來拽上來了,他在短時間內瞅了瞅死者的面相,富態闊綽的福相人,怎麼說完就完了呢?好可憐呵!

  疙瘩爺彎腰摘網的時候,手臂觸摸到了屍體,他後來猜想,也許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枯瘦的手臂開始一點點生斑的。他當時忽地不害怕了,只感覺死人涼得像冰坨子,四肢硬硬的再也暖不過來了。他搖船往回走,竟感覺落魂天有了刺激,就像捕到好多魚一樣刺激。然後青銅色的瘦背便熱熱地流下一注汗來。恍惚間是一副滿裁而歸的模樣。為了壯膽兒,他哼起了沒皮沒臉的騷歌兒來。聽到岸邊女人的哭泣,疙瘩爺才覺出不對勁兒了,再扭頭看船上的死屍,就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他將屍體拖上岸。交給那女人,就急急跳上船要走,似乎是想快快甩掉一些陰氣。女人抱住屍體哭幾聲:「大爺,留個姓名,過後我付您錢。」疙瘩爺的臉猛地陰住了,像遭了辱似的,悻悻地說:「俺可沒乘人之危朝你索錢,你這不是打俺的臉麼?」女人愣住,軟了聲說:「沒別的意思,大爺,是俺們心裡過意不去。」疙瘩爺連連擺手:「罷罷罷,從古至今,雪蓮灣沒有哪個漁人敢賺鬼錢的!」說完甩手上船走了。女人尖起嗓門兒喊:「大爺,好人啊,留個姓名吧!」疙瘩爺頭也沒回,擰著大櫓,將船搖至遠處,就哀歎自己倒黴撞上了落魂天。

  「日他個奶奶!」疙瘩爺罵了一句。

  疙瘩爺嘟嘟囔囔,像是朝大海訴屈似的。其實黃昏的海比他還屈呢,嗚嗚濺濺地吐著白沫子,擁著疙瘩爺,一甩一甩地擰出白花兒來了。仿佛將疙瘩爺無奈的日子也擰在一起,纏繞在他大掌磨禿了的棗紅色的櫓把上。雙臂抖得厲害,仿佛隨時都要癱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第二天早上,疙瘩爺將撈屍的那張網廢了,掛在海邊的泥鋪裡。

  心神不定的時候,疙瘩爺去找七奶奶。他把這個敗興的事情講給七奶奶,請老娘給他的泥鋪的門板糊上白紙,驅驅邪氣。七奶奶給疙瘩爺剪了一道驅鬼的「天師符」。這道符主要由圖與文組成,圖有兩幅,一幅是太極八卦圖;一幅是上書「正口氣傳人」的神將,文字則完全一樣。南宋吳自牧《夢梁錄》記載:「以艾與百草縛成天師,懸于門額上。」七奶奶用艾草給疙瘩爺紮成了天師像,又給他剪了「天師符」。疙瘩爺這才放心落膽地回到海邊。他在泥屋的舊門板上糊上白紙,把艾草做成的天師掛在門楣上,最後把剪好的「天師符」燒掉了。還撒了一些紙錢。遊人發現村巷裡海灘上浴場裡經常出現花瓣形的草紙錢。草紙錢紛紛揚揚落地,又被海風吹起來,就像冥府裡飛出的招魂紙。草紙上被沐手焚香燒出無數的小洞兒,惹了人們去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七奶奶給疙瘩爺埋下的幾道「驅鬼符」。疙瘩爺撒花瓣紙錢的時候,娃崽們追著疙瘩爺編成順口溜當做童謠唱。疙瘩爺就在純淨悠長的童謠裡來上一句鬼節裡的詞兒:「落魂去,辟鬼魂,天外天喲!」說得人們心裡怵怵的,疙瘩爺自己也是滿臉恐惑。

  如果善良的疙瘩爺一直保持這樣的心境,那他就與撈屍的職業無緣了。改變疙瘩爺心境和觀念的是後來死者妻子送來的五千塊錢。三天之後,疙瘩爺弄清死者的身份,死者是黑龍江佳木斯的一位汽貿公司經理,屬酒後溺水死亡。疙瘩爺開始不收這線,後來那女人強行留下走了。沒能頂住,疙瘩爺收下了。當他蝦著身躲在泥鋪的炕頭數錢的時候,心裡快樂而激動。他當過支書,見過大錢,可那是過路財神,公家的錢。這可是自己的錢,不是受賄的錢,是他勞動掙來的錢。對他來說,這個意義非同尋常。「日他個奶奶,撈人也能掙錢呢!」疙瘩爺欣喜地歎道。死人一類的事情在夏日浴場時有發生,那麼這類的事情也許能算個營生,一個好營生!

  麥蘭子聽著疙瘩爺有聲有色地講完第一次撈屍的全過程,心裡很複雜。但麥蘭子並不認為金錢是單一改變爺爺的唯一理由,因為她兜底,爺爺雖說不是貪官,可他還是有些積蓄的。黃木匠的死,對爺爺打擊最大,其次是春花淹死在海裡。這讓爺爺心裡丟不下這片海灘浴場。她還聽疙瘩爺說,村人得知疙瘩爺掙了「鬼」錢開始高看他了,似乎比當村官還要高看。沒有人責備他來錢的方式。商品社會初期使人忽略過程而注重結果。麥蘭子又從現在疙瘩爺的得意神色裡證實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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