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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半年過去了,兩隻鷹都熬成了。可是,白鷹受了主人的寵愛,幾乎逮不著魚,疙瘩爺和大魚沒有少吃灰鷹啄來的魚。沒有多久,疙瘩爺就帶著灰鷹出海了。疙瘩爺把那只白鷹留給大魚做伴。白鷹是怎麼死在大魚手裡的,有幾種說法,反正白鷹是死了。大魚自己對麥蘭子說,那只白鷹不會逮魚,而且還跟他分享家裡十分可憐的食品。一直受寵的白鷹無法忍受主人對它的冷落,偷偷飛離了泥屋。疙瘩爺出海回來的時候,大魚沒法跟疙瘩爺交待,就從街上逮來一隻白色的公雞圈在屋裡。疙瘩爺眼睛不好使,真以為是那只白鷹,後來白鷹跟公雞掐得頭破血流才露了餡。疙瘩爺到處找這只白鷹,從黃昏到黑夜,海灘上都晃動著疙瘩爺肩扛灰鷹尋找白鷹的影子,招魂的口哨聲在野窪上起起伏伏。十天過去,白鷹仍沒有找到。疙瘩爺感到不妙,想起壓在泥鋪裡被白鷹救起的情形,胸膛裡像塞了塊沉沉的東西堵得慌,帶著哭腔說:「白鷹啊,你不會打野食兒的啊。」一日黃昏,疙瘩爺在西灘的一片葦帳子裡看見了白鷹的屍體。白鷹死了,身上的羽毛幾乎禿光了,肚裡被黑黑的螞蟻盜空了。疙瘩爺趕緊把大魚哥找了來,審問白鷹什麼時候離家的,大魚閉口不說。疙瘩爺的手抖抖的撫摸著白鷹的骨架,默默地很傷感,說:「俺的心肝寶貝哩!」然後就有淚水就從他深黑的眼骨窩裡流下來。從此以後,疙瘩爺把全部的情感都給了這只灰色鷂鷹。

  疙瘩爺說,這只灰色鷂鷹是在黃木匠死後,他大病一場之後開始吃人血魚的。吃了人血的鷂鷹對死人敏感起來。

  夏天熱得讓人難以忍受。疙瘩爺在這樣的季節守海,臨行前他給大魚和鷹準備了一些吃的,岸上本以沒有他掛念的事情,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只鷂鷹在暑期到來之際病了。他的病好了,鷂鷹卻病得不輕,它不吃不喝地躺在泥鋪裡,疙瘩爺能聽到鷂鷹細弱而急促的呼吸聲,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這件突發事件使疙瘩爺推遲了出海日期,自己守候在泥鋪裡給鷂鷹餵飯喂水。鷂鷹一口不吃,最後連抬眼皮的氣力都沒有了,時間無聲飛過,疙瘩爺一路施展魔法都無濟於事。最後疙瘩爺從海裡逮來了麵條魚,一條條像蛔蟲一樣的麵條魚送到鷂鷹嘴邊的時候,鷂鷹依舊不張嘴,疙瘩爺就耐心地用指甲把魚切碎。疙瘩爺的右手拇指留著一根長長的指甲,指甲非常鋒利,他能用這根指甲切蘿蔔、白菜,比刀切得還薄,還均勻。疙瘩爺用指甲切面條魚的時候,不小心劃破了左手的食指,鮮血把麵條魚染得十分恐怖。疙瘩爺顧不上那麼多了,試探著把摻了人血的麵條魚塞到鷹的嘴邊,鷹沒有睜眼,卻奇怪地張開了嘴巴,非常香甜地把帶著人血的麵條魚吃了。吃過麵條魚的鷹緩緩睜開眼睛,原先焦卷的羽毛都舒展了。疙瘩爺露出了笑臉,忙把鷹攔在懷裡,撫摸著鷹的腦袋,鷹的眼裡竟如兩股清泉濕了他的手。

  鷂鷹得救了。從此以後,這只鷂鷹被慣出了一個毛病,只吃摻了人血的魚類。疙瘩爺撩開褲子讓麥蘭子們看他的右腿,麥蘭子們被腿上的傷疤驚著,那是一塊塊紫色的傷疤,都是疙瘩爺用自己的長指甲戳的。疙瘩爺每天傍晚都要給鷂鷹取血。

  這個時候,麥蘭子就撲過來,緊緊抱住疙瘩爺的腿,哀求著說:「爺,您別這樣了,別這樣了,多疼啊?醫院裡有人的血漿,買一些來喂鷹嘛!」疙瘩爺摘開她顫抖的雙手長歎了一聲,說:「俺試過,這冤家嘴叼,只吃俺這糟老頭的血!」疙瘩爺說話的時候晃了晃手,鷂鷹就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以此來證明養這只鷂鷹非他莫屬。麥蘭子無奈地吸了口涼氣。疙瘩爺一邊說話,大魚一聲不吭,他對老頭的傷腿也視而不見,卻把老頭補好的舊魚網抖得亂七八糟。

  疙瘩爺讓大魚把魚網放在遠處的船上晾曬。大魚用鄙夷的目光瞪了疙瘩爺一眼,不情願去幹。疙瘩爺吼了一聲:「快去,你小子生反骨了?」大魚對疙瘩爺的漠視使麥蘭子十分氣憤。後來疙瘩爺又吼了一句,大魚才慢騰騰地抱著魚網走了。

  大魚走遠了,疙瘩爺狠狠地罵道:「這雜種,這只鷹險些給他掐死呢!」然後就給麥蘭子講了這件隱秘的事。

  一個傍晚,疙瘩爺聽說七奶奶病了,就買了一些東西去看望。疙瘩爺三天三夜沒回來,鷂鷹餓壞了,大魚來到海灘泥鋪裡找疙瘩爺,在雪蓮灣,疙瘩爺是他最後的朋友。

  饑餓的鷂鷹在房間裡撲來撲去。大魚給鷂鷹端來魚碗,鷹不吃,送來水碗,鷹不喝,而且還用嘴掀翻了水碗,細密的水珠扭扭曲曲順著大魚的臉頰、肩膀向下滑落。大魚有些惱,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狗日的,跟疙瘩爺一個鬼脾氣!」他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水,然後把鷹帶到了泥鋪外邊。本來他和鷹可以相安無事,可是在大魚不注意的時候,鷂鷹非常兇惡地落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鷹紅著眼睛,眼神生硬絕情,大魚從沒有看過鷂鷹有過這樣的眼神,所以沒敢動它,自己嚇得一動不動。儘管這樣,鷂鷹還是對大魚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大魚猛然覺得左臉上火辣辣地一疼,他伸手一摸,又濕又腥,才知道是鷹的利觜啄去血淋淋的一條肉。過去大魚之所以能容忍鷹的每一次挑釁,是因為鷹能幫助爺爺撈屍體掙錢,那一天他的臉色立刻變了,他沒有料到鷂鷹會對他下毒手。他揚著頭,看都沒看鷂鷹一眼,雙手往左肩膀上一甩,一把攥住鷹的脖子,慢慢地,緩緩地攥著,掐著,狠狠地掐著,鷹的脖子發出一陣嘎嘎的輕響,而且變得越來越長,最後軟軟地垂下頭,死了一樣。如果不是疙瘩爺及時趕來,大魚就會永遠這麼攥下去。疙瘩爺嘶啞著一吼:「混帳!」大魚才把手裡的鷂鷹扔在地上。鷂鷹摔沙灘上經過一番無效的掙扎,栽在沙地上,撲楞了幾下,不動了。

  疙瘩爺狠狠瞪了大魚一眼,罵道:「孽障!真格兒是罪孽未清啊!」大魚的臉轉成青白色,紅紅的血斑點在他臉上閃閃爍爍。疙瘩爺一邊罵著一邊蹲在鷂鷹身旁,把右腿的褲角往上一提,手指甲狠狠地往上一戳,黑瘦的腿上就滲出一滴滴的血來,用手指一抹,懸在鷂鷹的嘴邊,紅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鷂鷹的嘴巴上。鷂鷹竟然動了動,張開嘴巴,就像嬰兒允吸母親的奶汁一樣,叭噠叭噠響著。整個營救過程很短,前後還不到一分鐘,僵死的鷂鷹就緩緩睜開了眼睛,眼裡閃爍著微光。疙瘩爺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

  大魚眼睛半睜半閉著,卻看見了全過程,好像是一副耗盡心力的樣子。左臉上隱隱作痛,他抬手往臉頰上一摸,卻摸到了鷹啄下的那一條肉。他把這條肉從臉上摘下來,放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後緩緩走到鷹的旁邊。疙瘩爺十分警覺地望著他,不知道大魚還會做出什麼損事來。大魚蹲在鷂鷹的身邊,把手掌心上的這條肉遞到鷹的嘴邊,鷂鷹看了看大魚,猶豫地動了一下,又望瞭望疙瘩爺,疙瘩爺點了點頭,鷂鷹把這條肉吞進嘴裡嚼了。

  那一夜,疙瘩爺摟著鷂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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