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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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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蓮灣快樂海岸是縣旅遊局投資開發的。沙灘好,水也清澈,還有遊樂宮滑沙場、泥療等輔助設施,快樂海岸征地的時候,疙瘩爺是出了力的。有時候,疙瘩爺曾經後悔地想,如果沒有這個浴場,春花興許還活著,跟他恩恩愛愛白頭偕老。每年夏天海灘游泳場上人多得像煮餃子。人多有失,死人的事時有發生,每年都有不同身份的遊客留在這裡,給快樂海岸帶來不快樂的落魂天。這片海灣有種奇異的風俗。海邊死人的時候就稱為落魂天。人們懼怕落魂天。人死去的時候屍體埋在沙灘的墓廬裡,魂也就落下來,落到哪裡,哪裡就會長出一片黃蓼花。鷹在遠海裡找人屍體的時候就叼著這種黃蓼花,等確實認定死了,它才把嘴裡的黃蓼花吐出來。漁人最忌碰見落魂天,碰著了一生晦氣。躲不過的時候,就在死人躺倒的地方,鋪滿幹海草,再做一個海草人,點燃,隨著一縷青煙,魂便飛升起來,漁人的晦氣也就沖掉了。唯有這個時候,漁人眼裡的大海又浪漫起來。兇險莫測的大海往往讓他們感到生命的無常和人生的失控,這種無常和失控,就促生了一個新奇恐怖的職業—撈人公司。撈人公司的誕生過程和經營行為令人們望而生畏。撈人公司的註冊的名字是慈善公司,僅有疙瘩爺一個人,大魚加盟慈善公司是後來的事情。落魂天的意味絕非通常人所能領略,這是疙瘩爺最歡欣愉快的日子。他的黑色節日。 麥蘭子感覺疙瘩爺高擎的孤燈,有一半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投一半陰影落在自己的身上。疙瘩爺的「慈善」行為,讓麥蘭子恐怖,但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回到村裡,麥蘭子看見了大魚,大魚面色蒼白,他把兩個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深深地低著頭,聽見麥蘭子的腳步聲,才抬起頭來,笑了:「是蘭子?」 「大魚!」麥蘭子討厭大魚,最後把話題扯到疙瘩爺身上,她的語氣才緩和許多。 「俺說句話,你這大幹部別不愛聽啊,疙瘩爺剛來海灘那些天,他根本不適應了,當官享福慣,哪受的了這份苦啊!你爺扛著這只灰不溜秋的老鷹在海邊轉悠,落下風寒,腳和腿發鏽,險些癱在屋裡。多虧了俺,撈海星給疙瘩爺治病,老頭病好後,就劃一只舢板船撈海菜打海草。如今鷂鷹也他娘的長本事了,海上有死人它就愣知道。你爺就開始撈屍體了,挺賺錢的。沒想到吧,你們麥家人也有今天啊!」大魚幸災樂禍地說著,心思卻不在疙瘩爺身上。 麥蘭子心尖抖了一下,額頭冒汗了。麥蘭子的心思無法從疙瘩爺身上離開,淡淡地說:「大魚,你現在幹什麼呢?」 大魚心裡藏著秘密,提到這些心裡陣陣發緊,說:「說了不怕你們笑話,俺在你眼裡沒啥出息,想幹點啥,你和大雄不用俺。最後輪到給疙瘩爺幫忙了。俺明白,你爺當支書那陣雖說也瞧不上俺,可俺是人才啊!你們麥家人啊,還就是你妹妹翎子是個明白人!」 「你也撈屍體?」麥蘭子驚訝地問。 大魚尷尬地苦笑了:「不,也算是,俺給你爺幫忙。」 正午的海岸時晴時陰,但是並不影響戲水遊客的興致。麥蘭子在眾人浮浮浪浪的雜聲裡,看見了坐在船頭吸煙的疙瘩爺。疙瘩爺打哈欠的時候,麥蘭子依然發現他通體透明。她不敢再看了,心理上有了一種噁心的感覺,卻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一件灰黑顏色的青布蒜疙瘩背心懶懶地掛在疙瘩爺的瘦胸上,幾乎要掉了下來。爺爺的耳朵不好使,歇息時耳朵也是警覺地支楞著,仿佛要將全身的器官變成耳朵,在這無風燥熱的午後,來傾聽海上死亡的傳召。實際上疙瘩爺有一雙非常靈的耳朵,那就是這只鷂鷹。常常是鷂鷹成為他的眼線。鷂鷹是很敏感的,死亡訊息尚款傳來時,鷂鷹似乎感到了某種徵兆提前恐慌,吱吱鳴叫著躁動起來,然後就很準確地朝出事海面飛去。疙瘩爺便精神抖擻地站起來準備魚網划船去掙錢了。 鷂鷹十分散漫地飛了回來。當年疙瘩爺出海時就將鷂鷹放在舵樓上觀海,鷂鷹給他尋找大魚群。攔截藻王的時候,又是這只鷂鷹當了眼線。疙瘩爺給鷹喂過食物,就慢悠悠地給她講鷂鷹的故事。 麥蘭子知道過去雪蓮灣熬魚鷹的人很多。後來政策變了,出海打魚的人就把魚鷹帶在船上一起出海,魚鷹不僅是玩物,夜裡在錨地守船,白天就是漁民的眼線。當時的雪蓮灣入海口西側一箭之地,有一座新搭的泥鋪子。泥鋪子一色焦黃的葦席蓋頂。頂上立著兩隻一灰一白的雛鷹。泥鋪子裡的疙瘩爺正眯眼打瞌,鼾聲像夏日風一樣哨響。疙瘩爺老了,經不住海裡的風打浪顛了,就守候著海灘窩在泥鋪子裡熬鷹。等鷹熬足了月,他不怎麼費力,就又有錢財了。疲憊無奈的日子孕著疙瘩爺可心的指望。灰鷹和白鷹在屋頂呆膩了,呼啦啦拍打著翅膀,鑽進泥鋪裡來了。鷹們吱吱叫,疙瘩爺醉入鷹的歌裡,臉也像塊老銅一樣灼灼放光了。他伸出大掌,左手托白鷹,左手托灰鷹,肩平肩高,說不清到底最喜歡哪一個。 疙瘩爺站起來,將兩隻鷹放在左右肩上,撲撲跌跌走上了黃昏的海灘。疙瘩爺眼角沾著兩砣白白的眼屎。疙瘩爺肥大的褲管像兩面大旗獵獵抖起來,落霞將他和鷹的影子塗得很長。熬鷹的時候,疙瘩爺狠歹歹的,對鷹沒有一絲感情色彩。他要將它們熬成魚鷹。魚鷹本不是那麼好熬的。疙瘩爺拿兩根紅布條子,分別將白鷹灰鷹的脖子紮起來,餓得鷹子嗷嗷叫了,他就端出一隻盛滿鮮魚的盤子。鷹撲過去,吞了魚,喉嚨處便鼓出一個疙瘩結。鷹叼了魚吞不進肚裡又不捨得吐出來,憋得咕哇咕哇叫個不歇。疙瘩爺臉極為嚴肅,看鷹的時候,脖子和身子一齊扭動,就像他伸懶腰那樣發出一陣輕微的脆響。少頃,他攥了鷹的脖子拎起來,另一隻大掌捏緊鷹的雙腿,頭朝下,一抖,另一隻手騰出來,狠拍鷹的後背,鷹的嘴裡便吐出魚來。白鷹也想吞一隻小魚,疙瘩爺給灰鷹的布條子紮松了,小魚緩緩在灰鷹脖根處下滑。有一天,疙瘩爺看見灰鷹偷吃一隻小魚,便狠狠抓起灰鷹,一隻手順著灰鷹的脖子朝下擼。灰鷹「哇」地一聲叫,聲音極為悲慘,像嘔出五臟六肺似的。灰鷹嘴裡吐出魚來,連同喉管裡的粘液也了古腦流出來,腥腥臭臭的。疙瘩爺心底有一絲快意,大魚看著這樣殘酷的場面,戰戰兢兢的。他對灰鷹的處境非常同情,有時候在關鍵時刻給灰鷹魚吃,被疙瘩爺狠狠罵了一頓:「小狗日的,你別給俺幫倒忙啊!」就這樣過了半年,一灰一白的鷂鷹被反反復複熬下來,就慢慢能夠逮魚了。疙瘩爺累得喘喘的,但眼裡充滿了驚異和興奮,自顧自說:「是兩塊逮魚的好料子啊!」 海裡的天氣說變就變。前半夜無風無雨,疙瘩爺記得那天大魚的後爹跟娘打架,大魚就來到海灘上跟他住了。傍晚的炊煙是直直搖上去的。後半夜就又是風又是雨的,夜來風雨,陰氣就濃了,海狂到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步,泥鋪被賊風搖塌了,疙瘩爺和大魚明白過來已被重重壓在廢墟裡了。大魚被泥土嗆得咳嗽起來,不時用胳膊捅父親的後腰,聲音空洞地喊著:「救命啊!」可是一切都無濟於事。疙瘩爺心裡明白,嘴裡已經喊不出聲音來了。白鷹和灰鷹去抖落一身浮土,竟然奇跡般地鑽出去了。灰鷹如得大赦似地鑽進夜空裡去了。白鷹沒去追灰鷹,嗖嗖地圍著廢墟轉了三圈。吼風裡,蒼涼的海灘上白鷹的叫聲是清冷單調的。疙瘩爺壓在泥坨裡,喉嚨口漸漸塞滿了泥團子。喊不上話來,只拿身子一拱一拱。白鷹瞧見疙瘩爺的動靜了,一個俯衝下來,立在破席片上,忽閃著雙翅,刮拉著浮土。忽噠,忽噠,煙柱升起來,白鷹的羽毛揉和灰塵飄起來。白鷹被塵土染黑了。疙瘩爺漸漸看到銅錢大的光亮了。他老憑白鷹刮拉出的小洞呼吸到了海灘黎明打鼻子的鮮氣,他們活過來了。趕早潮的漁人,被白鷹淒厲的叫聲驚擾,紛紛了聚攏來,七手八腳扒出了疙瘩爺和大魚。疙瘩爺在天大亮時,方認出攏在懷裡的白鷹,黑瘦臉上便泛著明滑滑的淚光,說:「白鷹呵,俺的心肝寶貝哩!是你救了俺們的命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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