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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春花的死很突然,她是死在雪蓮灣海濱浴場裡的。那天她的廠子有南方客戶來,她喝了酒,陪同客人到浴場游泳,一個大浪將氣墊子掀翻了,春花被蓋在底下,幾口鹹鹹海水就將她灌蒙了。疙瘩爺的天塌了,他幾乎天天守候在海濱浴場。見他這種狀態,鄉里范書記早就想把疙瘩爺的村支書換成大雄。這下子可有了藉口,將疙瘩爺說換就換了。村裡的這場權力更迭,七奶奶沒有干涉,因為老太太知道兒子沒有那份力了,再說,接班的是麥蘭子的男人,是她重孫女女婿哩!

  疙瘩爺早已厭倦了,厭倦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覺得黃木匠和春花之死把他的魂帶走了。過了半年,疙瘩爺痛苦的心強健了許多,心想,就是天塌下來,也得按塌下來處理,煎熬不頂用,日子總得過吧?過是過,他不願呆在村裡了,一天午後,他讓麥蘭子把他的行禮背到海邊的泥鋪子去了。還是守海好啊!還是打海狗好啊!因為黃木匠的造船場被礦物泥廠占了,疙瘩爺重新搭了泥鋪子。疙瘩爺又重新守海了,守了海,他憋屈的心立馬順暢了。疙瘩爺今天守海多了一層內容,兼顧照看海濱浴場。雪蓮灣如今人氣旺了,縣旅遊局在這裡投資開了個海濱浴場。每年夏天都有不少遊客到這裡游泳。老人撈一些海帶、海魚和海螺,閑下來的時候,就怔怔地望著春花被淹死的海面出神,黯然神傷地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

  那天上午,大雄、疙瘩爺和范書記要跟隨孟金元先生去香港考察。孟先生對大雄的表現十分滿意,他不僅嘆服大雄的膽識,而且從他身上看到一股力量。孟先生不僅向拆船廠投了資,而且還要在雪蓮灣的泥岬島上建一個大型煉鋼廠。大雄和范書記這次赴香港是引進外資開發雪蓮灣泥岬島。

  爹的死,讓大雄沉默了好幾天。他獨自去爹的墳頭坐著,久久地坐著。麥蘭子把她拉了回來。大雄滿臉是疲憊和倦意。麥蘭子發現他的眼睛裡,縈繞著瞬間的恍惚,還伴有刹那間閃過的苦痛。麥蘭子開導了他一個晚上,大雄心境漸漸開闊了。是哩,不論結果是悲是喜,他總算在這個世界上拚了一回。有了這樣的認識,就不會抱怨,不會玩世不恭,就會珍重生活,給自身注入一股強大的力量。

  第二天,大雄他們默默地鑽進轎車,走了。

  紅紅的轎車在彎彎曲曲的鄉道上背離大海而去。大雄慢慢扭回頭,只見村口的天景兒極為壯麗。再扭頭看海,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見了海市蜃樓的景觀。波濤洶湧的海水簇擁著孤獨的泥岬島,它的上空像是豎著兩扇大門,那是大海的門,那是雪蓮灣的門。門上糊著七奶奶剪的門神。左扇門神是「鍾馗」,右扇門神是「穆桂英」。霧氣一點點地散淡了,但是,兩扇大門卻靜靜地矗立著,像兩道天門。大雄激動地說:「你們看海市蜃樓啊!快看,快看!」人們紛紛扭頭望去。

  兩扇巨大的白紙門緩緩消失了。這時候,便有一隻白色的小精靈從門縫裡飛出來,大雄看不清那是啥東西,只有一聲響動,顫顫地,就化進海天裡去了——

  過了一道門,又是一道門。

  注釋44:熬鷹

  雪蓮灣開發了一片海灘浴場,能夠游泳了。麥蘭子和七奶奶極為好奇,她看見了碧藍的海水,卻沒有注意到海邊夏日哀喪的黃昏。生命這東西有時真開不得玩笑。麥蘭子堅信自己的某些細節是未來生命隱含性的徵兆。後來疙瘩爺悲劇證明,老人退位來到海灘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七奶奶感覺海灘很怪,勸麥蘭子別陪疙瘩爺,可是麥蘭子沒有聽七奶奶的叮囑。七奶奶見到麥蘭子回來了,對著剛剛換了紙的白紙門說:「孩子,別到海灘上洗澡,那裡有鬼氣。」麥蘭子就是不聽,她如今是副鄉長了,她可以尊重白紙門的風俗,可她不能迷信。麥蘭子朝海濱浴場跑去了。

  夏日的海灘上,最先吸引麥蘭子的是疙瘩爺以及這只鷂鷹。這塊海灘行人稀少,疙瘩爺滿臉皺紋、神色鬱悶。鷂鷹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就落在疙瘩爺的肩頭上,十分警覺地環顧四周。雲彩壓得很低,太陽也顯得跟地面很近了。疙瘩爺手擒著一個短而粗的煙斗望著海灘吸煙。灰不溜秋的鷂鷹已經老邁了,鷹背上的皮毛幾乎磨掉了,嘴巴顯得平平的,唯有那雙頻頻轉動的眼睛顯得依舊賊亮,仿佛在躁動中尋找著什麼。

  麥蘭子驚奇無比驚叫了一聲:「怎麼會是這樣的啊?」也許是她的聲音驚動了疙瘩爺,疙瘩爺扭頭的時候,麥蘭子發現疙瘩爺的眼睛渾濁,像是廢了的,這讓麥蘭子吃了一驚。疙瘩爺多皺的臉上像是一張舊網。麥蘭子不顧七奶奶的阻攔陪爺爺,是她疼愛老人,她不願爺爺守海,他畢竟當過村支書的人啊!麥蘭子忽然發現,疙瘩爺的下巴上啥時候留起了鬍鬚,一束飄飄欲仙的鬍鬚。儘管唇上和鼻凹裡吹滿了海風的灰,卻不能遮蓋疙瘩爺的魔力。海風吹得越緊,他的容光越加煥發,鬍鬚愈加飄逸。麥蘭子上前親熱地喊了聲:「爺。」疙瘩爺沒有表情,好像是沒有聽見麥蘭子的聲音。

  疙瘩爺瘦了,伸長兩隻乾瘦的胳膊張了個長長的哈欠,疙瘩爺雙手回攏的時候,仿佛抓了一把清新的空氣送進嘴裡,麥蘭子看見他大口大口地嚼著空氣。她立刻蹲在疙瘩爺跟前,看到了更為奇異的場面。疙瘩爺的五臟六腑竟然是透明的,一根根的筋骨、蠕動的胃和輕輕滑動的腸子,發出一串節奏分明的輕響,它們在陽光裡閃閃發亮。一時間,滾燙的小氣泡在他透明的胸膛裡澎湃翻滾,順著氣管呼出來,像一顆顆小炸彈,在他嘴裡劈劈潑潑炸成一片。麥蘭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怎麼了?自己是不是有了特異功能?怎麼能夠看見疙瘩爺的五臟六腑?

  「喔,是蘭子回來了?」疙瘩爺慢慢回過頭,輕輕地說。疙瘩爺說話的時候,臉上是死一樣的靜。麥蘭子感覺疙瘩爺變得冷漠了。她點點頭,剛要說什麼,就聽見鷂鷹一聲呼哨,鷂鷹朝海面上飛去了。疙瘩爺一臉的興奮,抽身離座,追著鷂鷹轉身就走,既乾淨又利索,宛如一陣渾濁的風。

  麥蘭子站在那裡半天緩不過神來。

  麥蘭子使勁揉了揉眼睛。看來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到了浴場那裡,麥蘭子才明白,疙瘩爺為啥追著鷂鷹走了。

  原來是迎來了落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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