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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此刻,黃木匠正躺在小耳房裡發燒,燒得要死要活。天黑下來,老人靈醒些了,依稀聽見窗外街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走,去孟家墳地看看熱鬧兒,孟家祭祖又燒黃家船啦!」」燒船?燒俺黃家船?「黃木匠一聽就炸了,昔日咂不透的一切全裸進眼裡。狗日的,俺活了這把年紀給騙了,被兩個欺師滅祖的雜種騙了,被自己的好友疙瘩爺給騙了,騙得好慘,還有何臉顏去見列祖列宗?黃木匠這一怒,似乎神神怪怪地凝了最後一口真氣,炸屍般挺起身來,從門後抄一把木匠斧,五迷呵眼、撲撲跌跌地奔孟家墳去了。

  天好陰,風跟著,雲跟著,雷跟著。黃木匠晃晃悠悠地走著,忽地泛起一個悲壯的呆想。只要船還沒燒,他就像當年的祖先一樣,擺出那樣的豪氣,將船劈碎,或是坐在烈焰裡高僧一樣坐化。那麼,不僅證實了黃家人代代不息的尊嚴,也好給村人再留下一個神聖的念想。七十來年了,也不過就是春秋之隔,啥事都像夢。蒼天有眼啊,黃木匠風風火火趕到孟家墳時,孟家後人還在擺搭儀式,沒有燒船呢。船前只燃著一些香火,周遭兒是牆一樣的人臉。黃木匠掄著大斧,闖了進去,悶雷似的吼一聲:「姓孟的,俺黃家與你們勢不兩立,這船俺劈了當柴燒也不賣你!」吼著,老人掄圓了板斧,砍在船舷上,嘭嘭嘭嘭響著,木片四濺。

  孟金元驚呆了。疙瘩爺驚顫了。

  黃木匠頭昂著,嘴大張,再也喊不出話來,喉嚨裡有一團火球樣的東西噴了出來,腥腥的,是血。周圍的人驚訝了一下,哄地笑了。人們當小丑一樣打量他了。

  「這黃木匠,准是瘋啦!」

  「錢也賺啦。還攪個啥勁呢?」

  疙瘩爺最擔心問題還是出現了。孟金元失望地望了疙瘩爺。大雄不在現場,二雄木木地站著。疙瘩爺讓二雄攔住黃木匠,二雄狠狠地瞪了疙瘩爺一眼,死死不動。

  「快去攔住這老傢伙!」疙瘩爺又向身旁的一個小夥子下了命令。這個小夥子沖了過去,緊緊拖住黃木匠,奪下他手裡的板斧,生拉硬拽地將老人拖出來。黃木匠又罵開了:「沒血性的東西,你們的良心呢?」他那個神聖的念想全打滅了。

  黃木匠發現散在四方,遠遠近近向他射來的那些鄙夷的目光。他怎麼能容得村人像盯怪物一樣盯他呢?俺是黃木匠,黃大船師的後代,俺也是一代大船師啊!

  黃木匠在村人的嘲笑聲裡天旋地轉了。老人的精氣神兒像叫這陣勢吸個精光,「嘔」出一口濃濃的血痰,塌壩一樣地垮倒了。

  疙瘩爺愣住了,急忙撲了過去,抱起黃木匠喊:「老哥,老哥,你這是為哪般啊?」

  黃木匠緩緩睜開眼睛,望見了疙瘩爺,一字一句地說:「你呀,大疙瘩,你咋變成這般模樣哩?為了錢,就可以不要臉面嗎?誰塌腰你也不該塌腰啊!滾,從今往後,俺死也不跟你做哥們兒,俺沒你這個操蛋兄弟——」

  疙瘩爺臉紅了,連連說:「老哥,你聽俺解釋,你聽俺——」

  黃木匠劇烈咳嗽一陣,暈過去了。

  一直跟隨爹的二雄將昏迷不醒的老人背走了。

  黃木匠被背走不久,大船點燃了。

  夜裡起風了,風聲陣陣。大雄、二雄、麥蘭子和二雄媳婦都孝順地守著老人,疙瘩爺和七奶奶都在。七奶奶的勸慰,讓黃木匠心裡舒緩了一些,七奶奶當面狠狠地罵了疙瘩爺一通:「你呀你,咋能欺騙黃木匠呢?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疙瘩爺沉著臉不語,心裡愧愧的。七奶奶轉了臉又來安慰黃木匠:「大雄他爹,像你這麼有骨氣有尊嚴的人沒有了!你想開些吧,見怪不怪吧,風氣不就這樣了嗎?」黃木匠分明感受到了七奶奶的博愛之心。他慢慢撩開沉沉的眼皮子,雙目無光,卻仍在心裡大罵兩個雜種,罵老友疙瘩爺。醫生走後,七奶奶和疙瘩爺也相繼離開了。過了好一會兒,黃木匠像是睡著了。大雄看看老爺子的臉,號號脈,覺著沒啥事兒就讓二雄兩口子先回去睡了,大雄和麥蘭子默默地守護著。夜半時,麥蘭子回房間拿點東西,大雄也困了,往炕上一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睜眼醒來,看見爹的床上空空的沒了人影兒。大雄慌了,急急地喊來麥蘭子。大雄麥蘭子提著桅燈,滿院子尋來找去,也不見人。大雄臉相苦苦的,「吭吭」地說:「爹會不會去祖墳上?」於是,他和麥蘭子急煎煎地往海灘趕。借著燈亮兒,麥蘭子發現灘上遠遠近近疊著一串身坯印子,心裡陣陣發寒。一低頭,尋到了那條黑膩膩的紅腰帶,大雄不由驚顫了:「爹在呢!爹呀——你老咋想不開呢?」說著,眼眶子就濕了。大雄感到不妙,惴惴地湊過來,抓過紅腰帶,眼眶子一抖,愧疚的淚眼凝睇海灘,款款朝古老脈線的源頭走來。就到造船的那片場子了,他們驀地看見燈影裡有一條歪歪扭扭的拖痕,心都提到喉嚨口了。又尋十幾步遠,他們看見灘上黑黑地聳立一團黑影子。麥蘭子驚訝地說:「那是爹,是爹哩。」大雄淒淒地喊:「爹,爹——」

  黃木匠面朝遠處的老墳,靜靜地跪著,雙眼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抬頭紋開了,臉都起灰了,嘴裡流著一線哈喇子。他的雙手死死摳入泥灘,膝著前燒掉半截兒的氊帽頭,被海風打滅了,疏疏地冒著黑煙子。大雄輕輕一碰老爹,老人就「噗」一下倒下了。黃木匠混如魚目的眼睛大睜著直視蒼天。他跪去,抱住冰涼僵硬的老人,哭了。

  「哢喳」一聲響雷,海灘上大雨如注。

  大雄把死去的黃木匠背了回來。

  黃木匠的葬禮過後,疙瘩爺一連好多天都不說話,然後就大病了一場,整天說胡話。緊接著又一個致命的打擊襲擊了疙瘩爺。

  女人春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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