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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當天下午,大雄就隨漁政船將海上撈蛤蜊的二雄叫了回來。大雄裝出很詭秘的樣子對弟弟說:「告訴你,這可是個秘密,千萬別跟爹說,是港商盂金元先生點名要的黃家船!」二雄咂咂舌尖哼了聲:「媽呀,這不造孽嘛!他要咱黃家船是祭祖,你沒忘記過去的仇啊?爹還不氣死!俺不幹,俺也告訴爹,這不是明明拿咱家的土兒,給咱黃家難看麼!」大雄淡淡地笑笑:「傻兄弟,你說的不假!從祖宗那仇上看,俺他媽恨不得一刀捅了姓孟的!細想來,那又管啥用呢?世道變啦!說法也變啦!孟先生首先向俺道歉了,他恨他爺的霸道!但他爹臨終前又留下遺囑,讓他回故鄉買條黃家船祭祖!這一條滿足他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簽約向咱的拆船廠投資,還提供舊船,而且還幫鄉政府開發沿海灘塗,開發泥岬島……算算利弊,有啥划不來呢?再說,俺黃家也賺了孟家的錢!說是經濟復仇也說的上來!兄弟,幹吧,日子看遠了,俺他媽不虧!」大雄說得臉放豪光。二雄想了想,說:「日他奶奶的,幹!只好委屈爹啦!」大雄說:「政府出面,爹已經答應了,日後萬一知道了,勸勸也就是了。」

  三角旗杆一豎,造船就開工了。

  死氣沉沉的大海灘被尖厲的電鋸聲帶進了喜顛顛的日子。大海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木垛上落滿了海鳥,叫得十分好聽。老陽斜斜地挑著,彎彎勾勾地晃蕩。海浪頭變得無棱無角地柔順。早上是黃木匠獨自來這兒選場子的。這場地界是海脈的源頭。他將三角旗豎起來了,二雄來了,大雄也來了。大雄廠裡還來了幾個木匠。大雄廠長親自上陣,讓港商孟先生格外高興。言多有失,兩代人誰也沒跟誰打招呼,都按原來的樣子默默地幹活兒。二雄和大雄拿電鋸破一截木板子,黃木匠腰紮紅帶子,頭戴氊帽頭,撅達撅達包船板子。老人額頭汗粒兒淡白,累了,枯瘦的手像雞爪一樣,合不攏也伸不展了,老腰像灌了鉛一樣沉沉的。老爺子挺挺腰,喘一陣子,再幹,幾乎是幹瘋了。再苦再累,老人心裡喜呀。兩三年沒碰著造大船的活路了,這回可攬著了,而且是給政府幹。告慰先袒,黃家船重振旗鼓的好日子來了。老人想,手裡的活路就格外精細。大雄多年沒摸木匠活了,他的心思也不在這兒,老人喘歇的空兒,扭頭就瞧見大雄鱉樣地蹲著,安一塊切斜了的木板子。黃木匠氣得腿杆子發顫了,吼:「你這欺師滅祖的孽種,胡弄政府有罪呢?把那塊板子換下來!」

  大雄沒回嘴,趕緊換板子。

  二雄扭頭嘿嘿地樂。黃木匠又凶他:

  「二雄,你也算著,不准丟咱黃家手藝!」

  二雄大咧咧地強:「咳,好歹比劃上就算啦,外觀氣派些就中,反正早晚還不是……」沒等二雄溜出「燒」字來,大雄瞪他一眼:「二雄,別惹爹生氣啦!爹說的對!黃家船向來是晌當當的!」

  「哎,這還說句人話!」黃木匠說。

  二雄明白了,擺出一副搖頭咂嘴地裝樣子。

  黃木匠漸漸氣色平和了,說:「日後咱爺仨造船的日子不多啦!你爹有個感覺,這也許是你爹最後一件營生,咱們得造一艘最好的黃家船,也對得起祖宗,也不負政府的器重!記住啦?」

  「記住啦!」大雄和二雄一塊兒答。

  黃木匠抹抹汗珠子,才放心落膽地躲在一邊歇著去了,走前,將氊帽頭摘下來掛在旗杆的枝權上。那是給兩個雜種看的,老人走了,魂兒還在呢。老人散架似的坐在一塊泥崗子上看海.看著看著就迷糊著了。老人又夢著先前的事兒了,老墳,海脈……醒來了他的臉上仍掛著榮光。他實怕好夢會跑了,順著夢尾一步一步往夢頭追去。可就在老人打盹兒的空兒,兩個雜種又偷工減料了。緊追慢趕月巴光景,大白茬船都有模有樣了,目光一照,遍體閃光,氣派輝煌。安好龍骨,末了合卯安楔的時候,黃木匠才看出破綻來了,龍骨竟是泡沫塑料做的。「雜種!」老人頓時黑了臉相。大雄廠裡有事被叫走了,老人就叫二雄將一棵紅松圓木抬上船板。二雄心疼得不住眨眼兒。也不敢洩露天機。老人要將圓木做龍骨,在龍骨上雕一龍鳳,這不是浪費好材料嗎?二雄的銳氣挫下去了,他不敢多說話。疙爺瘩圖個便當,自個幹了。天越發熱了,老人就光著瘦瘦的脊樑幹活。日影裡,老人戴著氊帽頭。一手扶鑿子,一手掄斧頭,雕龍雕風。他弓曲著身子,投映在船板上的影子很弱很醜。灰白的氊帽頭凝著光澤,又圓又白的,莊嚴而神聖顛動著什麼。他的枯手一下一下剜著,味道很足的木香疏疏升起來,漸漸化在日光中了。活幹完了,大雄很滿意,疙瘩爺來驗收,孟金元也來看了,都是一片讚歎。四萬工錢也拿到手了,黃木匠很知足了。就在驗收的當天夜裡,黃木匠終於挺不住了,病倒了。但他病得很踏實。

  沒隔幾天,孟金元燒船祭祖的日子就到了。大雄和二雄見老爺子病在耳房裡也就不憂啥了。那個祭祖的傍晚,大雄指揮著工人將大船運到了孟家墳場。夜幕降臨了,孟家墳裡擺著那艘大船,引來了好多鄉親們觀看。一溜小汽車緩緩駛過來,孟金元先生披麻戴孝地下了車,他由村裡沒出五服的族人陪著,在墳地裡站定了。黃家哥倆和鄉里村裡廠裡頭頭腦腦,一個也沒露面兒。只有村裡一些愛看熱鬧的歇船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崽子們來了。沒了過去祭祖的神秘和莊嚴,人們都像是看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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