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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剛過晌午,鄉政府大院空蕩蕩的。地上只印著稀稀落落的樹影。麥蘭子好久沒進這個大院了,今天推車走著,心裡踏實又美氣,仿佛自己就是這裡的主人。她心情特別好,就哼哼唧唧唱起來:「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團書記小鄭剛好晾曬的棉被,看見麥蘭子就打招呼:「回來啦!」麥蘭子笑著應一聲。這一陣子,麥蘭子在鄉里挺紅,而小鄭卻沒什麼長進,小鄭從心底裡不快活,但表面上對麥蘭子還是套近乎:「蘭子,晚上過來打撲克!」麥蘭子也笑說:「好哇,多日不見你還好吧?」小鄭拿巴掌拍打著棉被說:「人走時運馬走驃,你可真有福氣!」麥蘭子說:「俺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福從何來喲?」小鄭湊過來神秘地說:「其實呀,你與日商合資,最早是我牽的線,也不給我提成!」麥蘭子一想他對何鄉長的態度,臉一下陰住了:「誰讓你骨頭軟頂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鄭仍舊笑嘻嘻地說:「八成都讓疙瘩爺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麥蘭子的臉說變就變:「你少嚷嚷這個,俺可沒得啥提成!」小鄭說:「得了就得了,沒人跟你借!誰不知引資的幕後勾當多著呢!」麥蘭子啪一聲支好車子說:「你小子再胡咧咧,俺可撕爛你的嘴!」小鄭抱著被扭頭就走,呲了呲牙說:「別生氣啊,逗你呢!」就鑽進宿舍裡去了。麥蘭子氣得青了臉,腿關節走風嗖嗖地疼,後來進屋一想,跟小鄭生氣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著眼睡著了。眯了一會兒,麥蘭子腦子轟地一震。她想起了鄉黨委的范書記,急忙跑去辦公室,問清了范書記住院地點和房號,關上門,推車去了鄉政府對門的信用社,將自己存摺裡的2萬塊錢支出來,裝進一個信封裡,騎著自行車上去了鄉醫院。

  范書記得的是肺結核,會傳染的,鄉里領導和各企業經理廠長們來時都把東西放外屋,送紅包的人才能進裡屋。范書記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范書記輕易不放人進來,麥蘭子是送紅包來的,自然進了裡屋病房。范書記剛輸完液眯眼靜躺,聽見麥蘭子的聲音就說:「是小麥吧?」麥蘭子輕輕進了病房,親熱地喊了一聲:「范書記,您好些麼?」范書記耷蒙著眼皮笑笑說:「好些了,你咋知道了?」然後就把麥蘭子介紹給老伴兒。范書記的老伴說:「我們老範愛才,總念叨你寫的好,是咱鄉里的女秀才。「麥蘭子謙虛地說:「多虧范書記的培養,有啥事您只管吩咐。」范書記忽然抬起臉來問:「村裡礦物泥廠怎麼樣?」麥蘭子說:「效益挺好,當年投資當年收回啊。」范書記眨了眨眼睛說:「我接到了村裡有人寫來的反映信,說礦物廠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疙瘩爺出賣集體利益!」麥蘭子一顆心揪得緊緊的,沉吟一會兒說:「范書記,說實的,現在看來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虧。可是當初並沒有人說虧,誰知道這臭泥能賣錢呢?弄成了,誰都想吃一嘴,那樣工作就沒法幹啦!」范書記呵呵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氣啦!鄉黨委會給你們撐腰的!」范書記喝了一口茶水說:「小麥啊,你們家大雄的拆船廠搞得咋樣啊?」麥蘭子說:「也挺好,大雄一直說,多虧范書記的支持啊!」范書記笑了:「你們夫妻都是能人啊!」

  過了一會兒,麥蘭子心裡丟不開礦物泥廠,嘟囔道:「范書記,俺擔心礦物泥廠要出事!村民對日商情緒很大呢!」范書記說:「這與大形勢有關,目前中日關係挺緊張。問題是有的,情緒也是有的,但是,我們搞改革,搞開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樣翻小腸。整個國家都在摸索,何況我們?聽你爺爺說,上次因為你七爺的石碑問題,麥老邪跟小林爭吵起來,是你從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裡有數,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還要在基層好好鍛煉。」麥蘭子聽范書記的口氣還要讓她堅守基層,就急著說:「范書記,俺想回鄉政府鍛煉!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難,左不是右不是,煩死啦!」范書記截斷她的話說:「不能這樣講,老百姓是水,我們是魚,魚兒離不開水!這種說法好像過時了,但我們鄉政府也要轉變職能,多為下邊提供服務!農業稅馬上就要免了,鄉里也要精簡機構。」麥蘭子對這話不感興趣,只掂記著下個月的換屆選舉。她使著勁兒往內情裡透,問道:「鄉里下步的宣傳重點是啥哩?」范書記說:「馬上進入鄉鎮級換屆選舉啦!要配合縣人大做好宣傳!讓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與權利!記住啦?」麥蘭子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范書記開始喝水吃藥,麥蘭子將那個信封放在床頭櫃上,說了幾句好好養病的話就起身告辭。范書記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皺著的臉皮放開了:「小麥哇,好好幹吧,日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們老啦!這次換屆鄉黨委將重點舉薦你呀!」麥蘭子終於從范書記嘴裡討了底,心裡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寬慰。這是從何鄉長的對頭嘴裡說出來的,何鄉長那裡就更沒問題了。一些日子裡,麥蘭子的心被喜悅漲得滿滿的。想著自己要當副鄉長了,就要由招聘幹部轉為正式國家幹部,變農業戶口為非農業戶口,這顯然比「文化人」還「文化人」啊!一生中有啥事還比這事重要呢?

  可是,鄉選舉結果出來了,麥蘭子瞠目結舌,政績平庸的小鄭很神秘地殺了出來,當選為副鄉長,麥蘭子落選了。

  麥蘭子當下就傻了,渾身軟軟的像要癱倒。她躲進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場。她猜想准是范書記跟她玩袖口裡捏指頭的把戲呢。「這老傢伙毒哇!」為了這個事情,麥蘭子先後給范書記送過幾次紅包,合起來有十萬塊,難道小鄭比自己送得錢還多嗎?麥蘭子晚上沒有吃飯,泥塑木雕般地呆坐著。選舉結束後,范書記找她談過心,說的啥話她全記不得了。何鄉長十分失望和氣憤:「這是暗箱操作的結果!」然後勸她想開點,可麥蘭子弄不明白范書記收了錢咋不辦事呢?好多人來勸她,越勸麥蘭子越覺得委屈。

  疙瘩爺和大雄來鄉政府看她了,麥蘭子好像認不得他們了。生活擠兌出一些非分的念頭,她真想投靠日本人經商算了。小林先生很欣賞她,幾次勸她加盟過來。疙瘩爺勸她說:「蘭子,這年頭的事千萬別較真兒,你知道小鄭是啥來頭麼?小鄭對象的舅舅是縣組織部孫部長,懂麼?選舉是做了工作的,還不懂這些?咱認命吧,認命吧!」麥蘭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話也沒說,覺得臉上燙燙的,一摸才知道淚水在流。疙瘩爺又說:「孩子,咱麥家在村裡還是有基礎的,要不就回村裡幹吧,俺退位,爺爺輔佐著你幹!」麥蘭子還是沒說話,這樣的話只能讓她更加傷感。

  這時,黃木匠知道麥蘭子落選了。他跪在造船場,正一遍一遍地詛罵上蒼:「老天爺,你有眼麼?你眼瞎了麼?你不曉得俺的兒媳處世的艱難嗎?你咋就不開眼呢?」烤木膠的爐火,漸漸萎頓下去了。

  七奶奶望著白紙門,委實斷不透哪裡來的邪氣。

  在選舉之前,七奶奶是經過一番推算的,推算的時候,麥家的門楣就顯出異樣。門上楣的橫木受損了,咋就能成呢?麥蘭子在選舉中失利之後,七奶奶的腦子裡便出現了「倒楣」一詞。麥翎子高考落榜的時候,七奶奶腦子裡也出現過這個詞。古書上講到「倒楣」這個詞的由來,跟門庭連著。「科舉甚難得,取者,門首豎旗杆一根,不中則撤去,謂之倒楣。」倒楣是多麼不走運的事。《資治通鑒》記載:「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隨著民間對「門楣」的理解,門楣同功名求取、門第榮耀緊緊相聯了。七奶奶知道,門上楣和門框上端的橫木,具有支撐門戶的作用,又是掛門扁、署門額的地方。如果誰家門楣碩大,則門戶壯觀。門楣的破損或倒塌,也是不順心不隨意,不走運不吉利的。七奶奶對疙瘩爺說:「等蘭子回來,咱得把門楣修修了。」疙瘩爺望瞭望耷拉著的門楣,滿口答應著:「倒楣了,是得修了,是得修了!」

  疙瘩爺和大雄回村了,麥蘭子覺得內心無法收拾,就關在宿舍裡堵氣,誰也不想見。那天傍晚,七奶奶來了。七奶奶說:「咱家的門楣壞了,你爺爺他們正修呢,回家散散心吧,看看修門楣。」然後拉住麥蘭子的胳膊,七奶奶的手勁很大,像一隻手銬卡緊了她的手腕子,拉著她就往外走。坐車的路上,七奶奶再也沒有跟她說上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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