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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人總愛遠離仙人掌,而願意讓玫瑰紮個刺。大雄命運的轉變跟麥蘭子有關。那天麥蘭子跟小林先生到城裡辦事,順便到家俱城看大雄,在酒桌上,大雄結識了小林先生的朋友,珠海騰龍貿易公司經理白劍雄。麥蘭子和小林先生回村之後,大雄與白劍雄鐵了起來。大雄請白劍雄喝酒,大雄說:「咱倆都有雄字,有雄字的男人都是英雄,俺們應該攜手幹點大事!」白劍雄爽朗地笑了,一邊喝酒一邊同大雄說起南方拆船生意的興隆。他留心了。句句都記心裡了。他想賺大錢,家具鋪的小打小鬧又不在他眼裡了。起初,他還以為是拆木船,仄了耳細聽,方知是拆舊貨輪,再賣鋼鐵。這是勞力密集型企業,在北方海灣還是個「缺兒」。他動心了,他知道鋼材緊張,勞力又廉價,從南方高薪聘個技術員就可以回雪蓮灣幹了。他忽然覺得這招兒比上一招兒靈,自己掙了大錢,還可以與村聯辦,肥水內流,落個光宗耀祖的好名聲。他上趕著向白劍雄套近乎,不出幾日,他就拿著掙來的幾十萬塊錢闖南方了。在廣州,大雄竟然認識了雪蓮灣海霸孟天貢的後代孟金元。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個人握手商定,在老家雪蓮灣開發合作。

  就在黃木匠到處尋兒子的時候,大雄神神氣氣地帶著南風兒回到雪蓮灣。酒肉穿腸過,昨日的疙瘩不朝心裡擱。大雄白胖白胖的變了個人,走上海堤的時候,他臉相紅紅的放出豪光來了,洋溢著居高臨下無可動搖的自豪感。他先到了鄉政府,他要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看看他。麥蘭子幾乎不敢認他了,他怎麼說變就變了?大雄外出闖蕩的日子,每天都給麥蘭子通電話,大雄幹了什麼麥蘭子都知曉,可是,大雄的穿戴打扮,大雄的氣質變化,是麥蘭子看不見的。

  大雄和麥蘭子一起回家,他們心裡喜,哼著漁歌子,欣欣地奔造船場去了。他想把好事情儘快告訴爹和二雄,讓他們也高興高興。黃木匠見了大雄很高興,丟了很久的兒子總算是回來了。當大雄跟爹正正經經地商量將造船廠改拆船廠的時候,黃木匠炸了:「你敢!給俺老老實實造船!喪門星,你爹還沒死呐!」大雄不惱,心勁十足地跟老人講拆船的生意經。幾乎是對牛彈琴,他越說,黃木匠的臉子板得越緊:「你還是給俺幹點托底的事兒吧!你小子中了錢的邪啦!你爺你爹造船就光為賺錢麼?這是咱黃家的造化!」大雄倔倔地強:「啥造化,俺看是秋後螞蚱!你老到外邊走走,人們撈錢都撈瘋啦!往後,有線就有造化!就有尊嚴!您那套兒吃不開啦!」黃木匠火了,罵:「你爺是一代大船師,雪蓮灣人誰不敬他!牛槽裡又多出驢臉來啦,你也咒你爺啦!」大雄嘴裡夾刺帶棒地嘟囔:「俺爺空背一個好名聲,自個兒毀了自個兒,不值當的!」大雜種變了,變成一條欺師滅祖的狼了,罪孽喲!黃木匠氣得抖抖地說不出話來。二雄看不過眼,扶爹坐在木板垛上,扭臉凶大雄:「大哥,你太過份啦,怎能這樣來氣爹?」大雄被噎住了。

  他是黃家人,與海霸盂天貢家的世仇在心裡種下了。可是,這回出去闖蕩,還真聽說了孟家後人孟金元在香港成了大亨。他們不斷在內地投資,興建學校等義舉,使他十分感動和自愧。日子久了,盂家又發達了,而黃家船卻大勢已去。大雄歎一聲說:「此一時彼一時,啥叫仇人,商品大潮裡,仇人能變朋友,朋友能成仇人!如果……」黃木匠聽不下去了,抄起一條木板朝大雄打來。「混帳,連仇人你都忘啦!」大雄身不躲,眼不眨。二雄揮手一攔,木板斜斜地拍在大雄的左肩上,碎成兩截兒。大雄給爹跪下了,眼圈一紅:「爹,你老想不通,俺不怪你!忠孝不能兩全,俺就著這魔入這咒啦!死活也要將拆船廠鼓搗起來!咱黃家的振興只能走這一條路了!」說著,他就淚流滿面了。黃木匠一跺腳,「滾!」就昏了過去。

  二雄將爹背走之後,大雄拿毛巾擦淨肩頭的血跡,去找麥蘭子,麥蘭子帶著大雄去找村支書疙瘩爺。疙瘩爺巴不得呢,上頭號召上企業上規模,光有了個礦物泥廠還不夠,還要上新項目。大雄終於起來了,疙瘩爺從心底高興,畢竟他還是麥家的女婿哩。可他又擔心,投資幾千萬,他得好好咂摸一番。大雄膩歪疙瘩爺哼哼唧唧的樣子。念頭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逼他似的。他讓麥蘭子帶他連夜去找何鄉長。何鄉長與大雄投性子,火爆乾脆,夜裡就帶大雄找疙瘩爺做工作。有鄉長兜底兒,疙瘩爺當場就拍了板,分了工。大雄以個人承包形式籌建村辦企業「拆船廠」。疙瘩爺發愁找不到那麼多的投資,大雄和何鄉長說他們去貸款去拆借去集資。該著大雄走運,碰著何鄉長這樣辦實事的頭兒。何鄉長批條子成車成車往城裡送海貨,他還陪著大雄去找審計局長,審計局長又陪他倆找銀行行長和信用社頭頭。半公半私明來暗去折騰了好些日子,拆船廠就有眉目了。不久,他就買來舊輪船,拉開架式轟轟烈烈地幹開了。一切都像夢,想都來不及。白劍雄到來了,報廢的貨輪「瑪麗娜號」也被拖輪拖來了,還帶來了女技術員江雪敏。拆船廠說開工就開工了。拆船廠把黃木匠的造船場擠到了西海灘的角落裡。大雄再也不是仰人鼻息的土木匠了,他成了農民企業家,雪蓮灣人都得怯他三分。傲氣麼,也隨身價長出來了,但他是傲在骨子裡。他始終警醒著,他雖然西裝革履,兜裡揣著錢和燙金的名片,可他沒忘記他是鄉下土木匠、闖海的漁花子。村裡村外想搬掉他擠垮他的大有人在。他得疏通所有渠道,儘管有何鄉長給他撐腰,他也得往遠裡想,治廠玩人,真的假的實的虛的都得有。他逢人便說:「此一時,彼一時,幹事業真他媽難呐!」日子像流水一樣,抓都抓不住,想幹啥而幹不了那才叫虧呢。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日頭很遲緩地磨蹭出來,而後像燈籠似地懸著。麥蘭子就在一個秋日接到了回鄉政府的通知。走前,她去了蛤蟆灘的礦物泥廠,見了疙瘩爺,也見了小林先生。麥蘭子在雪蓮灣村蹲點正式結束了,小林先生設宴為麥蘭子餞行,疙瘩爺做陪。麥蘭子急著回去,因為她得知范書記有病住院,得買些東西探望一下。又想著疙瘩爺和小林先生自從石碑事件之後鬧僵了,給他們捏合捏合,對以後合作有利。權衡一下子,她還是留下來了。酒桌上麥蘭子沒讓疙瘩爺多喝,怕他舌頭賤好話說臭了,麥蘭子卻與小林先生喝得醉迷呵眼。小林先生望著麥蘭子說:「我們是沖你麥蘭子,才來這兒合資的!」麥蘭子連說:「別沖俺,沖俺疙瘩爺吧!」疙瘩爺哼了一聲,心裡罵:「你她媽嘴巴挺甜,你是是沖錢來的!」想想簽了八年合同,疙瘩爺心裡就發寒,這八年抗戰的日子委實不好過。疙瘩爺每時每刻都想將日本人趕走,獨吞礦物泥廠這塊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經當上了。麥蘭子猜出疙瘩爺心裡想啥,知道他的紅眼病犯了,與村人一樣燒紅了眼。日本人拿蛤蟆灘的泥一把一把地換錢,村裡分得太少。沒出三個月,村人就嚷嚷著重新劃分股份,狗日的日本人的錢也賺得太容易了!風聲溜進了麥蘭子的耳朵裡,她對疙瘩爺說:「爺爺,俺走後不管群眾咋鬧,你得把根留住。」疙瘩爺的眼睛卻眨動得讓人不可捉摸:「留住,留住——」喝完酒,麥蘭子就紅頭漲臉地騎車回了鄉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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