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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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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蘭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試一試了,她啥都想試一次。她放下蝦燈,她的手掌烤得出生一層白鹽。她急忙從兜裡掏出一盒密油,一點一點塗在手臂上,交叉摩揉著,又彎頭在手背上哈哈氣兒,最後又小翼翼地裝進兜裡。她的手很重,她也會把密油盒帶在身。這是大雄給她買來的。這對於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兒。默默地朝霧抬島方向急煎煎趕了去。 霧抬島還裹在霧裡,她的上方,隱隱浮著一條淡淡的紫色長帶。霧抬島不是啥真正的島,而是一片窪地塌子。窪地上聳幾排石崗,如一道一道金燦燦的天然屏障。這是雪蓮灣唯一有石的方。這裡是肉墜兒似的凸出去的一塊,斜對著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煙霧繚繞。遠遠望去,就象濃霧抬著的小島。人們就叫「霧抬島」。幹潮的時候,有齊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縫裡浮著雜七雜八的藻類。魚蝦上來覓食,淺水裡有許多蘭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這裡常有吞人的大魚出沒,漲潮也沒規律,發天的時候,轟轟囂叫的海水溜著豁口朝窪地上噴吐,況且老河口與狼牙嘴之間的海溝與它相通。潮水灌滿這塊窪地,才朝北滾去的。搶潮頭魚的時候,這兒淹死過幾個人,怪瘮人的。麥蘭子高挽著褲腿兒,赤腳在海灘上趕,泥軟的水灘在她腳下吱吱叫著,腳掌發癢。潮水泛著白沫了嘶嘶朝岸上淹著,浪頭子撲在腳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濺她一身,涼津津的。泥灘越來越難走,烏黑的爛泥摻和著石碴兒和蛤蜊皮子,又粘又滑又紮腳。她乾脆輕跑起來,她腳一點地,剛挨泥皮兒就過去了,不挨紮又快捷,不長時間,就到霧抬島了。 海水渾濁,浪頭不大,偌大的水塌子呈著虛偽的平靜。麥蘭子把蝦燈放礁石上,背著筐子跳進涼冰冰的海水裡。水涼呵,冰透皮膚,進而滲進肉裡骨裡。海水漫過大腿的時候,她把牙咬得格格響,彎腰伸手在石縫裡摳蘭蛤,每摳一個都需要力氣,需要耐心。蘭蛤真多,一劃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裡甩。蘭蛤屬貝類,小指甲蓋般大。她撿了多半筐的時候有些吃不住勁兒,臉繃得紅紅的,手指頭麻木了,黑眼珠裡的火花也黯然失色。她有些沮喪了。 麥蘭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歎口氣,將凍木的手指含在嘴裡哈氣兒,也不頂事。她索性爬上噍石,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火柴,再次點著了蝦燈。不是照亮,是當火盆用。她雙手緊緊捂著燈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復蘇了。這時,她的雙腿又不聽使喚了,如灌了鉛般沉重。燈裡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陰森、恐怖、喧囂的霧抬島上,開始浮上斑斑點點的紅霞,但霧仍沒散盡。麥蘭子望著半筐鮮活的蘭蛤,心裡喜滋滋的。但她還不肯就這麼回去。遠遠地來了,又趕上幹潮,很不容易的。於是,她活動活動手腳,「噗通」一聲,又跳進水裡。她的腳還沒立穩當,覺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擊,象一塊有燒紅的烙鐵扣在腿上一樣,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慘叫了一聲,渾身一陣痙攣,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來時,就發現左腿肚子被戳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紅的血漿,咕嘟嘟湧出來。她趕緊從上衣扯下一塊布條兒,一圈一圈纏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裡張望,淡紅的海水裡,裸露一條帶有梅花點子的魚背。她聽說這裡的大魚能自由上灘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後怕了。 痛和冷兩上惡魔侵擾著麥蘭子,她再也不能呆在這裡了。她必須在張潮前走出霧抬島。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緊綁在腿上的布帶子,斜斜地蹚過去。她為自己吃驚,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麼涉過那片水塌子的,也許是傷口還麻木著。當她搖搖晃晃站定泥岸時,卻當下腿一軟,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來,鹹澀的海水再次滲進傷口,劇烈的疼痛,使她難以忍受。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壓住大腿,閉緊眼,牙幫咬得吱吱脆響,淚就斷了線似地湧下來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灘很靜,海水和灘塗被陽光塗成赤銅色。蛤蜊、蟶子和鬼蟹在窪地裡劈啪有聲地吸氣,一隻一隻蟛蜞和跳潮魚,在水面蹦跳著,窺探著沙灘上可憐的麥蘭子,也同時警告她大潮就要來了。麥蘭子想起男人和紅旱船,就有一股熱力從心底拱出,在她骨子裡胡亂鑽動。她掙扎著,奇跡船地站了起來,背上筐子,倔倔地攪動著紅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遠一截兒,她跌倒了,再爬動,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嗚嗚濺濺地追來了。 麥蘭子躺在家裡的炕頭上,就動不了。見麥蘭子這個樣子,七奶奶急得團團轉,後來拄著拐杖請來了村醫,給麥蘭子受傷的腿上藥包紮。村醫給她傷口撒了一些消炎止痛的粉末。撒入粉末的一刹那,麥蘭子幾乎疼暈過去。包紮好以後,感覺立刻好多了。這時,七奶奶才出去找她的紅蛇去了。麥蘭子就給大雄寫了一封長信,她讓四喜幫她發走了。 那天下雨,麥蘭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輕輕下炕,拽出一把雨傘,晃到門口時,「嘭」地炸開一篷傘花,她纖巧的倩影頂著那篷幽幽的花傘溶進秋天的雨霧裡。她走在海灘上就象一隻小綿羊,小心地地移。養傷的幾天裡,她連連做著好夢,一回回夢見男人拿了畢業證回家的風光,一回回夢見自己發了大財,連喘氣都比別人粗。清風細雨,籟籟響,圍成一片,鼓蕩著她釀成長久的渴想。她掐手算著,大雄還有一天就會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絲涼涼的,瀟瀟灑來,染了她一臉的風塵,泛著俗人讀不懂的悲喜。她走進秋天的夢境裡去了。雨停了,海灘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如夢似幻。麥蘭子望一眼紅乎乎地日頭,再看腳下粘答答的泥灘,齷齪得叫人發膩,連氣流也變得粘答答了。她來到蝦池旁的時候,瞧見滿池的蝦都醒著,撲撲探頭,吞著浮在水面上的餌料。 灰烏烏的茅草窩棚,如一只大魚臥在堤上。一層油氈被夜風吹落,一半搭在簷上,一半吻著濕地。麥蘭子心一緊,急急奔去。遠遠地,她就聽見從窩棚裡蕩出的呼嚕呼嚕很響很沉的鼾聲,鼾聲一截一截往極遠極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麥蘭子對這鼾聲那麼熟悉,像是男人嘴裡興致所來哼著的那支漁歌子。她緊走幾步,站在窩棚下,輕輕蓋好油氈躡足進了棚子。她發現四喜仄著身子睡著,渾身被雨水打濕,水澇澇的沒了人樣。麥蘭子心裡一熱,伸手搖著他:「四喜,醒醒,別淋病嘍。」她依舊睡著,他嘴中噴出的氣息,溫溫癢癢象麵條魚在她背上爬來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嚕呼嚕……」 「四喜,日頭照腚啦!」 「呼嚕呼嚕……」 「四喜……」 麥蘭子驀地看見他那只醬色的粗手,緊緊攥著一封展開的信。信皺巴巴的濕了水漬,一塊一塊,像是淚水濡過。麥蘭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筆跡:「親愛的雄……」麥蘭子的腦殼轟然一炸,象一隻狂躁的母狗,扳過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線哈拉子的臉。啊,是大雄。怎麼就是他?原來男人狠狠地欺騙了自己。看來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麼生動,卻是人間最靠不住的東西。 「天殺的,這輩子為啥偏偏碰上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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