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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麥蘭子腦殼如炸開的桐油果,身子一軟,轟轟然旋著傾斜的一瓦窩頂很沉重的撲倒下來。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兒驚得慌口慌心,「撲通」跪地,抱起那一團綿軟,哭了:

  「蘭子,蘭子……」

  大雄哭得很慘。

  麥蘭子一連幾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騙了,大雄這次回來壓根兒就沒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象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來了。她的一雙紅腫無光的眼睛,呆望著沉默的紅旱船,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美好都變得很輕很賤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終不能夠,不能。七奶奶抖抖地挪進屋來,晃出老態。七奶奶乾瘦乾瘦,臉黃得難看,如一朵被風吹落了的幹菊花。七奶奶的老舊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襖,被溜進的風撬起,如一面藍旱船忽閃忽閃。麥蘭子的目光與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開了。

  「蘭子。」七奶奶終於說話了。

  麥蘭子心一喜:「噯,奶奶。」

  七奶奶坐下來。

  「奶奶,你老熬過來了啦?」

  「嗯。」七奶奶緩緩地說。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紅蛇把你老折騰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濁了。

  麥蘭子異樣地望著七奶奶。

  「日子久了,海也會枯的。」七奶奶說著就一陣乾咳,「奶奶盼你成氣候,幹成事,會有出頭日子的!」

  麥蘭子拿眼在七奶奶的身上搜刮一遍。

  七奶奶的臉就像一扇白紙門:「蘭子,奶奶總想跟你說一件事,可俺一直沒有跟你說,這番折騰過去了,俺的蘭子真的長大了,該告訴你了。」

  「七奶奶,啥事兒?」

  「你還記得咱家的綠旱船嗎?」

  麥蘭子點點頭。

  「你知道綠旱船咋就沒了麼?」

  麥蘭子搖搖頭。

  七奶奶狠歹歹地說:「那天夜裡,在你睡著著時候,俺燒了它。」

  麥蘭子一時懵了,滿臉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躂蹶躂走了。

  麥蘭子深情喚一聲:「奶奶——」

  這一瞬間,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憑啥勁頭尋找紅蛇?是信念。自己憑啥走到今天?原來是奶奶在暗中給了她一種信念啊!

  收蝦的季節到了。麥蘭子自從跟七奶奶說了話,精神就奇跡般地好起來。她跟大雄苦紮苦累將肥鮮鮮的大蝦交售到外貿收購站,換回九萬元的票子。他們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蝦的季節她們多了個幫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來了。二雄的木匠手藝比大雄強,黃木匠的造船廠倒閉之後,二雄就跑到城裡打工,在一家木器廠當了工人。

  大雄懷裡揣著票子,風光成熊了,狂癲癲喊:「老師,嘿嘿,文化人兒,嘿嘿,去他娘驢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這個詞的時候,腦子裡總是浮現裴校長的影子。麥蘭子聽見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轟頂,抖抖的,靜下臉瞅大雄。她的臉相慘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鎮住男人。這回不靈驗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搖搖擺擺叫道;「去,去個驢日的!」麥蘭子的心一點一點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說話,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麥蘭子揮手一巴掌將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這一巴掌啊。男人癱在地上,將腦殼縮到肩胛裡去了。

  後來不長日子,七奶奶終於招到紅蛇了。七奶奶靜靜地坐在那株石榴樹下睡著了。麥蘭子走過來的時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樹根上,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臉上的老皺也舒展開了,掛著富態很滿足安詳的笑。麥蘭子不懂七奶奶今天為啥這般模樣,扭頭的時候,她忽然發覺七奶奶的一旁有個洗臉盆,盆裡遊動著一條小紅蛇。

  麥蘭子蹲下來,伸手撫摸著小紅蛇。紅蛇,紅蛇啊,你這神神鬼鬼的傢伙去哪了?又怎麼鑽出來了呢?

  養蝦的錢收回來了,大雄也被疙瘩爺領回家來。麥蘭子看見大雄已經沒有氣了,她將男人輸去的小酒店買了回來。開了酒店心裡還是老樣子。那日,她聽爺爺說鄉文化站要招人,而且能轉長期合同。她心裡那個憋了很久的念想又活脫脫往外鑽了。她想了幾天,跟疙瘩爺核計核計,去報了名。何鄉長說原本要經過嚴格考試的,既然麥蘭子來了,鄉里巴不得的,考試就免啦!麥蘭子執意不幹:「考,一定要考,俺考上了才來」。臨考試的前一天夜裡,有人看見麥蘭子攜著紅旱船去了西海灘漁人的墓廬。

  夜很沉很幽,濤聲很響很重。轟轟隆隆的聲音如旱天雷在大海灘上沉甸甸地滾動,鋪天蓋地至遠遠的。麥蘭子就裹在這種聲音裡,默立在爹娘的墳頭旁。她一把火點燃了紅旱船。由於一面陡坡,紅旱船燃燒著,如一個做精細的花圈,彈跳著滾動。火苗子伸伸縮縮,又象紅鳥煞開一雙火紅的翅膀,隱在夜裡自由自在地遠去了。

  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壯麗地葬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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