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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大雄泥軟泥地癱在燈影裡,像一頭豬,再也沒了人民教師的體面和風光。他含含糊糊地說:「錢,錢都他娘的輸了。」麥蘭子心顫了,抖抖地象要倒下去。她沒問輸多少錢,錢不比這檔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不住氣了,絕望的聲音一截一截擠出來:「12萬,那兩存摺都光啦!蘭子,俺不是人,對不住你和孩子。」麥蘭子方寸也亂了,臉上掛著紫青的悔悟,象落一層霜。是悔不該送男人去學校?還是悔不該把「摺子」全甩給他?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嚕嚕湧到喉頭,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價的淚珠來:「俺在學校裡呆著憋屈,就讓馬大棒拉去賭啦!俺就是想開開心兒,誰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摟不住啦!」麥蘭子黑鑽鑽的眼睛似要將男人穿透:「你,你還腆臉子顯擺呢?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擲五點,出色啦!」然後他走到男人眼前,將散了架的男人拽起來。大雄的目光是膽怯的,回避的,躲躲閃閃的。麥蘭子說:「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謊的人,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這個份上。」圈在她眼裡的淚,終於噗嗒嗒掉下來。大雄也流淚了,嘴巴惦量著字說:「俺不是人,是畜生,沒臉活著啦!俺死前啥都掏給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輸啦。」麥蘭子心尖一哆嗦,問:「你……輸給誰啦?」大雄說:「馬大棒。」麥蘭子癱坐下來,劇烈的震顫傳導四肢,又一古腦流到汗涔涔的腳心裡。

  七奶奶顫顫走出屋子,囤著的襖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氣,臉相便平靜了,混如魚目的眼睛絕望地盯著麥蘭子的臉。麥蘭子久久不語,緩緩把恐怖的目光,從黑暗的角落裡扯回,仔細研究起大雄的臉,似乎在尋找什麼,看得大雄心裡陣陣發空。「俺不是嚇唬你,俺再也沒臉活在這個家裡了!」大雄眼神虛虛的,鼻根處湧出一股辛辣的酸水。麥蘭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掛在牆上的紅旱船上。淡淡紅綢晃在燈影裡,紅綢上的紋紋絡絡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裡全是紅顏色。

  屋裡一時很靜很靜。窗外下雨了,海風尖尖地呼嘯。麥蘭子眼裡的紅旱船還是忠厚牢靠的,讓她委實不解。她時時念想不可知的將來,的的確確有個說不清看不見的東西在等她。她看著大雄,臉相松爽一些說:「大雄,俺有哪點對不住你麼?」大雄搖頭:「是俺作孽,對不住你。」「輸了12萬,加上酒店,還有別的地方沒有擦屁股嗎?」大雄說:「就這還不夠戧麼?」麥蘭子問:「就為錢你才去死嗎?」大雄哀哀歎著:「俺沒臉見人。」麥蘭子苦笑了,說:「你還有救,這時候,竟然還想著臉面。」大雄垂頭不語。麥蘭子冷冷地說:「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頭:「去哪兒?」麥蘭子說:「還是那條道兒,把失了的臉面賺回來!」大雄愕然地瞪圓了眼:「這……能……成……麼?」麥蘭子說:「給你帶上錢,去東北佳木斯俺姨那兒,在學兩年吧。俺姨能辦……」大雄的臉很濕嘴很幹,遲遲疑疑地點頭。大雄沒有想到女人麥蘭子在這個時候,會有這樣的魄力。這個時候,只有點頭,只有繼續往前走,眼前剛強的女人才徹底屬￿他。他喋了聲表白:「俺日後改,不改還是人嗎?」「有你這句話就行,錢,俺還能再賺。」麥蘭子說。

  大雄走出來了。他嘴裡噴著哈氣,喉嚨裡火辣辣地咕嚕著,他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著駝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筆頭在船板上沒來由地劃著圈圈兒。圈圈兒好似麥蘭子畫成,逼他乖乖鑽進去畫地為牢。「麥蘭子,你吃苦受累的,圖個啥哩?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大雄想。他長長籲口氣,胸中湧起很沉的落寞與空涼。海風貼著船板乾巴巴地遊走,夾著縷縷腥氣,撲在大雄的臉上。他眯起眼,定定坐著,恍惚如一塊巨石。人真怪,一合眼,麥蘭子便舞著紅旱船影影綽綽地晃悠。女人身上的萬般好處俱湧了來,透著醉人氣息。連大海也變了味道,滑了去剛才的嗔怨。「大雄啊大雄,有麥蘭子這樣的娘們兒跟了你,是你驢日的福氣!」他咒著,驀地睜開眼,怔了一下。

  麥蘭子在船下不遠處站著。

  「蘭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麥蘭子正在拿沉靜的眼光研究著男人,痛苦在恨鐵不成鋼的缺撼裡。紅格子圍巾裹著他極鮮活紅潤的一張臉,映照得大雄縮小至無形。大雄蔫頭搭腦走下船時,麥蘭子說:「你晚走兩天吧,咱去城裡舞旱船,馬上就得去的。」

  「俺沒那份心情,舞不起來。」大雄懶散地說。

  「屈了你啦?」

  「屁話,俺有啥屈的。」

  「見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語。

  「你呀!這個旱船會是縣農業銀行搞的。何鄉長說銀行非要看咱倆的表演不可!銀行拿花會宣傳儲蓄。」麥蘭子眼睛靈活地轉了轉,「說不定,俺養蝦的時候,還能貸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個爺們家遇點難,連舞船的勇氣都沒啦,去了佳木斯也學不來啥!」麥蘭子惱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麥蘭子心裡一喜。仿佛昔日看不見的一切,重新找了回來。

  過了幾天,麥蘭子接到了東北佳木斯老姨的來信。老姨是那裡師範學校的頭頭,給大雄辦好自費讀書手續。看來大雄得走了。該做的麥蘭子都做了,他該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就的事。天還不很亮,大雄帶著背包就要上路了。他和麥蘭子來到後院,遠遠看見七奶奶蹲在白皚皚的樹根下鼓鼓搗搗摳紅蛇,七奶奶的雙手凍得跟煮過的一樣。七奶奶自從大雄敗家之後更為癡迷,連她一生最愛的剪紙也放下了,除了起早貪黑的摳紅蛇,仿佛再也沒有別的事兒了。仿佛是在進行一場生死蓧關的鬥爭。老人的每根神經都有感覺,萬分確切地覺察到,她在挽救一個靈魂。一個已經沉淪的靈魂。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裡,晃著微弱的白光。大雄和麥蘭子同時刹住腳,悒怔怔地呆望著她。七奶奶不為世間一切困擾,依舊不扭頭,專注癡情,連眼珠子也不轉動了。雪片在她漿成紅蘿蔔的手裡,碎了,散了,輔排出的嚓沙嚓沙的聲響,傳到極遙遠極陌生的地方。

  「俺對不住七奶奶啊。俺還是條漢子嗎?」大雄啞了聲說,眼骨窩裡爬出濕漉漉的東西。麥蘭子很鎮靜,說:「你走吧,見了老姨,就說家裡很好。」大雄點點頭,就很沉地歎口氣,擰轉身子走出院子。麥蘭子款款跟在後面,冷冷的街上就晃著兩個人影。街上塑著一個很高很大的雪菩薩,靜靜地看著他們。

  烈風吹打著大雄的眼睛。

  天暖和了,麥蘭子就包下了西海灘防潮壩後面的一片蝦池,成為地地道道地養蝦女。清蝦池、灌水、跑貸款,活兒象陀螺一樣追人,她就得苦紮苦累地轉著,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總是希望,走就是希望。

  這些日子,七奶奶依舊摳她的紅蛇,幫不上麥蘭子。麥蘭子看著七奶奶可憐,現在怨七奶奶恨七奶奶,漸漸忽略了七奶奶的存在。酒店易主,一叫大芳的小工看麥蘭子可憐就留下來給她看孩子照顧瘋癲了的老太太。麥蘭子白日忙著往城裡跑貸款,幾次折騰,鄺主任還算夠意思,貸她兩萬多。她訂了蝦苗買了餌料,每天夜裡回家就裝上小本子,去鄉里校裡聽專家講授講蝦知識。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圇著身子躺一會兒,天不亮,五更雞蕩開銳銳一聲尖叫,她便去蝦池子幹活了。

  大雄這回走後,四喜便來得勤了。每次來,四喜都學著大雄大大咧咧樣子甩給麥蘭子很多很多錢:「嫂子,把船租款收好了」。

  麥蘭子數數錢,驚訝了:「五千,這麼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這陣子賺得多!」

  「嘖嘖,你真能幹!」

  「雄哥可比俺還能幹!」

  「咋,想他啦?」

  四喜扮個鬼臉:「你不想他嗎?」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說你,雄哥遠天野地抽筋兒,你就不疼他嗎?」

  「俺不疼他?不疼他,誰撐著這個家?」

  四喜一臉正經:

  「雄哥不願幹的事,你別逼他啦!」

  「滾,少出餿主意!」

  「快讓他回來吧!」

  「回來幹啥?土撥鼠似地海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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