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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最先映入大雄眼眶裡的是一片紅蓋頭,新鮮的紅色像在燃燒。春花扶著蒙了蓋頭的麥蘭子緩緩朝喜船走來。老六海的大掌一搖,鑼鼓聲和鞭炮聲就在灘上炸響了。大雄咧著瓢兒似的大嘴笑了。他風光成熊了。老六海比比劃劃將麥蘭子她們引到老船,舉行填箱謝娘儀式。老六海知道大雄對每一環節都很當回事兒,也就十分細心。陪嫁的大箱子抬來了,春花、七奶奶和麥蘭子在箱子兩頭站著。老六海喊:「填箱嘍——」於是,就有新親往箱裡填東西。七奶奶輕輕拍手唱:「妞啦,你總要生日頭寄生天,你轉換門風學好伊。妞啦,投著伊親娘十隻指頭一板生,俺肚裡格脂油一塊生,投著伊刁爺伊吃悶煙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聲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輕人沒有人能聽得懂這些詞。麥蘭子很忸怩地搖一下身子,就夜鶯般地唱起七奶奶教的「謝娘」歌:「好娘啦,你養俺小小女妞啥用頭,養俺小小女妞黃楊梭子勿替娘,伊親娘小海裡廂橫抱三年哪肯長……」來來去去唱了幾個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紅綢布拉著麥蘭子上船。喜船哐哐噴著黑煙子,沿泥岬島繞了一圈兒東天就泛紅了。日頭很快彈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揮著緊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時忌見日頭忌著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著麥蘭子朝村裡走,後邊哩哩啦啦一溜兒迎親長隊。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輛披紅戴花接新娘的麵包車。大雄憤憤罵了一句:「狗日的,喪氣!」老六海立馬悟出什麼。雪蓮灣風俗裡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條,這叫「喜沖喜」,會損及新娘的壽命,此時雙方應以「換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聲派人截了那輛喜車。大雄摘下麥蘭子胸前的紅花,撲撲搖搖地奔過去,將花往車窗一塞:「喜沖喜啦,換花!」那車裡新娘說:「俺不信這個。」大雄的臉頑固堅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撅嘴巴:「就不換!」大雄的拐仗插進車胎縫隙裡:「不換就別走!」新娘瞪紅了眼:「土鼈蟲,你賴人啦!」車裡陪新娘的人趕緊好言相勸:「大喜的日子,討個吉利吧!」新娘不情願地遞出紅綢花來。大雄抓過花就扭身回來,莊重地給麥蘭子戴上,他心裡就熨貼了許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運道。大雄的婚禮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後喝的「合歡酒」,也是很講究的,酒席中的六葷六素十二道菜應該沒有鴨和蔥。因為「鴨」與「押」同意,怕以後蹲大獄;吃蔥怕吃掉好運。吃喜酒時還忌空盤相疊,以免重婚,紅燒魚條條魚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憂以外的事了。晚上鬧夜還有幾桌。裴校長前來祝賀。麥蘭子和大雄對裴校長格外熱情,點煙敬酒。

  裴校長憨態可掬地笑著。

  大雄在忙亂中竟看見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請自到,他邁著輕飄飄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腦袋無力地在肩上晃蕩,看見大雄就眯起一雙小米黃眼,在彩燈中骨碌碌轉動。十三咳雙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

  大雄臉上鋪滿笑意親親熱熱地將十三咳讓進裡屋。十三咳一邊吸著喜煙一邊搖頭興歎:「俺來晚啦!昨天剛出院,聽說你找過俺。俺趕個尾聲,不蔔算,委實是道喜哩!」

  大雄欣欣地湊近十三咳甩上一疊票子,隨隨便便地笑道:「噯,您老人家既然來了,就蔔上一卦,也給俺助助興呢。」

  十三咳見了錢,眼裡綠幽幽閃光,暈暈乎乎連連咳了十三聲,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運籌好了。大雄馬上告之他和麥蘭子的生辰屬相。十三咳眯上眼,嘴裡念叨著:「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馬畏青牛,豬猴不到頭,龍虎兩相鬥……」他臉上的瘦皮驚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著十三咳,心裡哐咚哐咚跳著。他巴心巴肝地等著。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歎著氣,睜眼在大雄強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來,臉像落一層霜,掛著一層驚顫,訥訥道:「老朽該死啊,俺不該蔔這卦……」

  大雄露出驚駭的目光:「俺不怕,你給俺實話實說!」

  十三咳戰戰兢兢地說:「你,你們……相克……真的相克呢!」

  「誰克誰?」大雄問。

  「她克你。」

  大雄沉了一下,又問:「幾年?」

  「多則五年少則三年。」

  大雄一動不動,臉發青,表情恍若隔世。過了一會兒,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氣,自顧自說:「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這樣的女人,俺他娘的認啦!」他扭頭走了。

  走至門口,大雄正矮身往外鑽,身後又蕩起十三咳漏風跑氣的啞嗓兒:「噯,錯啦錯啦,你回來。」

  大雄臉色難看,望瞭望十三咳,反身踱回來。十三咳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說:「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

  「啊?狗日的!」大雄猛吸一口涼氣,身架塌了。

  十三咳深不可測地笑笑,嘴片片砸得很響:「大雄,你是剛強不倒漢,人好心好命好,結天緣人緣地緣。你只能克她。走著桃花運呢!」

  大雄胸口窩像有一團沉重的東西死死壓著,半世悲酸俱到眼底來。他旋風般地撲過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領,惡搖著,像是將他精了一世的骨架搖碎:「你說,你給俺再說一遍!」

  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這是咋啦,俺沒說別的,是你克她!難道你克她不比他克你好嗎?」

  大雄野野地吼:「好你娘個屁,你再給俺算一遍!」

  十三咳軟在那裡,一時空氣發緊,人心似繃住了的弓。十三咳戰戰兢兢地說了些囫圇連片的話,如念一道收魂咒。重新蔔算,沒變了,還是他克麥蘭子。

  「狗日的,完了!」大雄怪怪異異地扭歪了臉,腳底如踩高蹺似地連連退縮,源源擊來的是些亙古不見的東西。他象被抽了筋骨,第一次丟了自信,他撐了幾十年強悍壯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轟轟然旋轉著身子,攪亂傾斜的一瓦屋頂很沉重地撲倒下來。

  「大雄,你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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