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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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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龍帆節 大肚子女人模樣的舢板船,在疙瘩爺手裡揉來揉去逛逛蕩蕩至黃昏,哼哼唧唧拱到蛤蟆灘。望著疊潮的海灘,疙瘩爺噴出嘴裡煙頭,「嗤」一聲,如滅一顆流星。潮水吞了半個灘,丟一爿黃澄澄的月牙灘。疏疏朗朗的星子閃動一些無可捉摸的光芒,灘上就有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顛動,形成極清晰極穩定的畫面,恬靜,浩渺,蒼闊。 疙瘩爺漸漸沉醉,甕一樣蹲在船頭。海風一蕩,透爽爽,醒腦漿子。他霍地站起身,彈去手裡的大櫓,甩落油漬麻花的蒜疙瘩對襟背心,「嘭」地跳進海水裡。大腳片子刮刮喇喇撩得水響,連連蹦了幾蹦,忘情撲倒在滑膩膩的沙灘上閉上眼喘息。守海這多年,浪上浪下拋來拋去的日子也沒抖掉那身餿肉。 今天,身為村支書的疙瘩爺是來老河口找黃木匠的。剛走過來的時候,路過小學校工地檢查一下施工進度,然後就呆呆地望著那片泥岸。那是曾經埋著父親鐵鍋的泥岸。這一刻,疙瘩爺忽然想到海裡看看。他特別想跟黃木匠坐一會兒。黃木匠在海邊搭起兩間黑泥屋,有時搭夥出遠海,有時搖著自家小舢板遊哉悠哉地撈世界。賺項不多,卻也活得滋潤活泛。整日拽個酒葫蘆比比劃劃,笑破天的銅鑼嗓響個沒完,在蒼涼海天之間蕩得很遠很遠。神仙過的日子啊! 疙瘩爺黑了臉相,那是心事灼黑的。守海的疙瘩爺有心事,當了官的疙瘩爺更有心事啊!一片片銀珠玉璣似的水花在疙瘩爺身上撲撲咬咬。草葉、海帶以及淺灘上泡腫的爛蝦、死蟹、蜉蝣經過日頭一天的暴曬,冒著騰騰臭氣,又一股一股沖他的腦漿子。他似乎就愛嗅這種潮乎乎的漚腐味兒。 「疙瘩爺,是涼膘還是挺屍啊?啥時候了還泡不夠?小心海鬼拉了去!」一艘小舢板緩緩拱來。船上蕩出一陣憨笑。 疙瘩爺聽出來是黃木匠,便罵:「誰,是老黃吧?咋唬啥?蕩你的野魂去吧!」 黃木匠不回嘴,憨憨地笑。自從上次疙瘩爺攔截紅藻王,黃木匠心裡十分敬重他。他想這疙瘩爺再也回不來了。可是,海閻王偏偏不留他。他被洶湧的海水沖到了島上。大雄和麥蘭子上島救下了疙瘩爺。海嘯也將黃木匠的泥鋪子掀塌了,海嘯過後,大雄幫他重新搭了泥鋪子。黃木匠蕩在海灘兜螃蟹、撈梭魚,打皮皮蝦。他瞟了疙瘩爺一眼:「俺的大支書,咋有空找俺來啦?」 疙瘩爺歎了一聲:「唉,快別提這個官了,俺唬了別人還能唬了你?真是趕鴨子上架呀!唉,還是你個老傢伙活得自在啊!」 「你小子別得便宜賣乖,當官多過癮啊!來,上來喝兩盅烈酒吧!」黃木匠說。 疙瘩爺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告訴你,只要你一下海,你就不是支書了。你別狗眼看人低,咱老哥倆兒肩膀是平的。」黃木匠怪森森地笑,魚鷹似的。 疙瘩爺道:「俺不是那個意思,你這臭球嘴!俺是說你小子喝酒賊鬼溜滑!」 黃木匠放下手裡的椿木大櫓,驚訝了:「咋,你老小子不瞭解俺嗎?俺可是石滾子砸實的一個心眼兒!」 兩人笑到一塊兒。他們愈鬥嘴心愈近,漁人的生死緣分斷斷丟不下的。疙瘩爺躺在熱嘟嘟的蛤蟆灘上,兩眼盯著黃木匠,臉上還可以做出的許多滑稽可笑的表情。他半癡半醉地問:「老哥,還記得龍帆節嗎?」 黃木匠睞睞眼說:「唉,豈止記得,哪個漁人不念它?」 疙瘩爺鯉魚打挺坐起,呆呆無話。腳板處濺起濕漉漉的噗噠聲…… 龍帆節,雪蓮灣獨有的漁人心中聖典,在漁人生命裡泊定。世上先有蛤蟆灘後有龍帆節。有史為證,《雪蓮灣海志》記有「光緒九年,大潮沖灘,圍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突來蛟蜃之氣。蛟為龍,蜃為蛤蜊,吞雲吐霧,時有形無聲,時有聲無形。有形無聲為『蜃樓』,有聲無形為『海市』也。」那當口,有老漁人親眼瞧見那次吞天吞地的風暴潮拱出一片圓溜溜的泥灘。轟鳴聲裡,遙遠的海面上蕩來熙熙攘攘人聲,泛了紅光,昏頭昏腦的燈火在那裡來來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軀、鹿角、馬鬃、鬣尾、狗爪、鯉須、魚鱗形狀怪異的遊蛇,騰雲駕霧,興雷布雨。漁人終於認出龍神。是龍,那是海龍神為雪蓮灣漁人送來了福佑萬事逢凶化吉的金灘灘。任大潮小潮的齧啃,蛤蟆灘依舊舒展自如地臥著,活脫脫有了生命。 每年開海風掠過,灘上便有濁氣徐徐降落,縷縷清氣款款升起。祖先立下了「龍帆節」。春日的破冰潮卷來,束悶了一冬的海龍挺了脊,搖身抖落了大塊小塊滑溜溜的亮甲,轟轟隆隆,呲牙咧嘴,一跳一跳地砸向漫漫長灘。破冰聲極響,撕裂耳鼓,炸碎頭顱,仿佛是遙遠的海龍又將野蠻的洪荒年代一古腦推回來,把一切都碾碎,再重塑。這時節,蛤蟆灘擁擁塞塞地擠滿漁人,遠遠瞧見,遠處海面島上掛著一隻躍躍欲飛的箋紮紙糊的彩龍。七奶奶一聲令下,灘上鑼鼓便鮮亮亮炸響,一艘一艘披紅戴花的老帆船朝大海鑽去。海媽子(海霧)幾乎是眨眼間散去,日頭在頭頂上晃蕩。人們便格外清晰地瞧見高高低低的大浪頭。船身一跳一跳地顛,帆就一閃一閃地亮。最早抱回彩龍攏回蛤蟆灘的船便為勝者。老族長鄭重地從漁人手裡捧回彩龍,將金色的亮沙灑在漁人頭上。船全攏灘,隊裡出錢在灘上擺幾桌犒勞頂風噎浪的漁人。龍帆節一代一代傳下來,慢慢行成風俗,苦難、艱辛和一生顛簸的漁人每每從這古老壯烈的禮儀中點燃心火,窺見糊塗煩淡日子裡的太陽,頂日月艱難。疙瘩爺從小就膜拜這個禮儀,像打海狗一樣,渴望在那大聳大跳的較量中掙得漁人驍勇的尊嚴。60年代初,疙瘩爺曾連續3年在龍帆節裡奪魁。遺憾的是三回都喝得醉爛如泥,人都散去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蛤蟆灘上,緊緊閉著眼,扭歪的大嘴吐出一灘漚餿酸臭味的混合物。一片慘淡,一片狼藉,聖潔的蛤蟆灘讓他糟蹋得醃醃臢臢。拼死拼活掙來的好名聲哇一聲吐沒了。 疙瘩爺丟七奶奶臉了。嚴格說是給七爺丟臉了! 夜潮爬上來了,嗚嗚濺濺地嘲弄著什麼。別人都以為疙瘩爺回去了,黃木匠提著馬燈尋他,拖死狗似地拖回他。黃木匠救了他一命。醒來了,疙瘩爺方知髒了灘,心裡後悔不迭。然而第二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龍帆節」被當成舊風陋習抹了去,自從沒了「龍帆節」,疙瘩爺心裡就沒抓沒撓的空落。後來又分船單幹了,疙瘩爺操持幾次也沒成,人心散如灘上沙子再也攏不回了。疙瘩爺每次出海都抓上一把蛤蟆灘的沙子,遠遠望那灘地,便是一個糊糊塗塗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裡。人生就是陸續生出無數這樣的窟窿再去一個個添補,也許一輩子也補不上。 黃木匠悵悵地望著黑咕溜秋的海灘,去日的情情景景湧上腦海,很沉地歎口氣道:「疙瘩兄弟,你這個當村官的還不知道?改革開放了,龍帆節,沒那景兒啦!如今都是各做各的夢,各賺各的錢,誰還願犯那折騰?」 疙瘩爺迷迷瞪瞪地盯著黃木匠:「錢,這鳥錢啥玩藝兒都替代啦?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比錢更他娘較勁兒東西啦?要錢,連尊嚴都不要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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