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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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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天,裴校長帶著麥蘭子去城裡買課本,學校裡沒人,回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將大鐵鍋給砸碎了。七奶奶聽說後,當下腿一軟,暈倒在地。醒來後,被麥蘭子背著去學校操場看現場。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鐵鍋碎成三瓣兒。七奶奶想,呂支書恨鐵鍋,可他被關押。不是他,就是可惡的村人幹的。若是早把鐵鍋埋進泥岸,也不會遭這個難。 七奶奶就拄著拐杖去了泥岸。無風無雨,海岸是少有的空曠。岸上扣著一些老龜似的舊船。七奶奶發現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崗子上,才看到孩子們又重新栽了皂樹。岸上落滿焦黃的葉片。明明有樹,可在七奶奶眼裡永遠是裸露的了。 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著,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她扭回去看,看不見人影,只有一些聲音。問:「老人家,這兒是岸麼?」答:「是岸。」又問:「天外有天,岸外有岸麼?」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七奶奶愣了愣,忽然聽到了哭聲。無雨無風的傍晚,是誰在哭?為誰而哭?哭就哭吧,也許這哭,都是因為歡樂。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並不知道,這歡樂是多少痛苦換來的。 注釋12:青色海螺殼 黃昏開始退潮了,黑色灘塗就從海裡鑽出來。濃郁的海腥氣在大雄嘴裡呼吸,晚風又將海腥氣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遠處。 麥蘭子坐在蹲錨眼的青石上,她望著大雄,望著泥黑色的海灘,像一幅被水舔卷後又貼在那裡的舊畫,小鬼蟹啪啪吐泡兒的聲音令她格外迷醉。半個月亮挑在蒼灰的桅頂上。天黑下來,一蓬紅得耀眼的漁火燃起來,一群姑娘媳婦還在船邊幹活。雪蓮灣的女人幹活都圍著頭巾,頭巾分紅、黃、藍和黑四種顏色。圍頭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沒出嫁的姑娘,她們怕海風把臉蛋兒吹黑了。她們與人交流只靠手勢和眼睛。那些戴頭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婦,嘴巴很騷,不停地說笑。 大雄看見麥蘭子過來了,就躲開那群女人,蹲在海灘拿一木棍在漁火堆裡挑撥著,麥蘭子閃閃跳跳的火苗將她的臉蛋兒映紅,黑髮隨便披散著。大雄今晚將俺約到海灘就是看漁火麼?麥蘭子想,心情處於一種昂揚的狀態中。如今她已經是一名教師了,可是教師本不是好當的,困難襲來的時候,也讓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緊張。大雄率先說:「蘭子,你想啥呢?」 麥蘭子說:「你想啥呢?」 「俺啥也沒想。」 「俺也沒想啥。」 大雄翻翻眼皮說:「沒想頭,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麥蘭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這小樣兒的。」 麥蘭子心裡明鏡兒似的他等著什麼。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麥蘭子,你說,哥對你好不?」 麥蘭子紅臉了,點點頭。 「聽說你接了裴校長的東西?」 麥蘭子心尖顫了。 大雄壓根兒沒把裴校長當回事,麥蘭子跟那書生的愛情,只是沉在一種幻覺裡,他覺得麥蘭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沒有人比命走得更遠。他硬硬地說:「你也必須接俺一樣東西。」麥蘭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別……」大雄弓著寬厚的脊樑,在水窪裡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亂抹了兩把,就十分虔誠地從胸裡掏出紅綢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殼。這是他愛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擁有它是一生的幸運,命運的賜福。雪蓮灣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殼當信物的。「它是俺從大海裡撈來的,雪蓮灣最漂亮的海螺殼。」大雄遞給麥蘭子說。麥蘭子緩緩接過來,眼底生出真純的東西。麥蘭子很喜歡它,說:「你說它代表個啥呢?」大雄說:「它說法可多啦。」麥蘭子又複雜地笑了。麥蘭子近乎體貼的舉動,又挽回了他的張狂和自信。大雄賴賴地湊過來,拿大掌蠻橫地將麥蘭子擁在懷裡。麥蘭子沒反感。大雄又繼續深入了。這時麥蘭子忽然問:「你還沒說清海螺殼的含義呢!」她推開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說:「其實,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們女人的。它像個活菩薩,像個聚寶盆,大福大貴,吉兆呈祥。你們女人將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條,恪守婦道,多子多孫,替男人留下幾根子香火。」他說得很得意,喉管呼嚕呼嚕響著,自己都陶醉了。麥蘭子卻十分洩氣地沉了臉,完完全全失去了剛才的聖潔和生動。她問:「你真心信它?」大雄依舊沒看出眉眼高低來,拍著胸脯子說:「俺信,俺信哩!」麥蘭子很傷感失望的樣子,一腔愁惱無從發落,恨一聲:「你真熊!」就很隨便地將海騾殼甩在海灘上。她本想說這個海螺殼與別的海螺殼有啥兩樣。誰知海螺殼滾跳了一下,撞在蹲錨眼的青石上,啪一聲碎了。碎了,不知怎麼輕輕地就碎了。麥蘭子的護身符碎了,麥蘭子心裡竟這般暢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後合。大雄卻驚顫了,塌了身架,當下膝一軟,「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撿炸碎的海螺殘片,喉嚨裡撕攪著失魂落魄的聲音,喉結愚蠢地跳著:「蘭子,蘭子,你可氣死俺了……」他劈手奪過麥蘭子手裡的紅綢布,彈平,邊邊致致放上殘片,密密麻麻的汗粒從他大臉上猝然跌落。 望著大雄蒼白的臉,麥蘭子就慌了。 大雄盯著麥蘭子的臉,看了許久,看出陌生來,嘴裡努嚅了一陣,又仰對蒼天弄出很響的聲音。 漁火快燃盡了,最後一線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灘就焦黑如炭了。 一個黃昏,海潮大片退去。泥塌子升騰著被日光蒸熱的腥膩膩的氣息。大雄手裡牽著一條又能又壯的大黃狗氣氣勢勢地站在海灘上。海風刮得暢,藍天又高又遠,殘陽的紅暈浸泡著人和狗,投下重濁渾厚的影子。狗讚賞地瞟一眼強壯的大雄,人也便有了狗一樣的忠誠。天暗一些了,潮就顛來了。大黃狗耳朵豎起來,箭一般朝海裡一個黑黑的東西躥去,一跳一跳,劃一道道彎弧,割出一串聲響。大雄的眼亮了,喜興得扭歪了臉。他撲甩著大腳片子一撅一撅地跑過去了。大雄在海裡捕一種獨特的蚣魚。他要用這種魚血,為麥蘭子免災。逮了蚣魚,灑了血,大雄懸心落至一半。他拖著傷腿為麥蘭子捧來了一碗童子尿。麥蘭子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見他折騰來折騰去苦咧咧的樣子,還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後,她就從心裡翻出苦辣辣的怨。大雄笑呵呵說:「災破了,災破啦!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你日後做事得掂得出輕重呢!」麥蘭子木著臉,泛著大雄讀不懂的悲喜。她見大雄喜顛顛地樣子,哭了,他越高興她越哭。「莫哭,麥蘭子,莫哭哩!俺都是為了你好,俺從沒怨過你。」大雄怯怯地看著她說。 麥蘭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大雄說:「麥蘭子,你破災啦,笑笑才是。」麥蘭子極不自然地一笑,大淚小淚仍長淌不止。她又想起裴校長,不知怎的,在大雄跟前就總能想起裴校長。她在裴校長跟前呆久了,就想大雄。人心就是怪,怕俺會是個零丁丁的尼姑命呢。麥蘭子想著,眼皮就嘣嘣地跳了幾下。 大雄偷眼看她一下,狠狠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打噴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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