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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也不知過了多久,疙瘩爺蘇醒了,他發現自己躺在海灘上,是被鷂鷹寬大有力的翅膀拍醒的。老人頭枕著一片紅藻草,渾身哆哆嗦嗦像打瘧疾。他的兩隻老眼腫成了紅鈐鐺,很費力地睜開一道縫兒。他要看看海,心裡一百個想看,卻一眼也不敢看。天還暗,夜氣寒寒的,一片疲憊無奈的海灘,萬物都悄悄默默的。潮音也小到聽不見的程度。老人緊緊閉上眼,他、鷂鷹和老船與黑禿禿的海灘無聲而長久地溶合在一起了。

  濃霧落下來,將海藻苦澀、清涼的氣味裹起來,疙瘩爺呼吸著這種氣味兒,腦袋顫出醉態來了。抬頭一瞧,太陽在他眼前搖盪出一片純粹的藻紅。知道太陽升起來還掉下去,掉下去的太陽還會升上來,而被毒死的紅藻就再也回不來了。那一抹藻紅在浪尖上滾滾跳跳向遠處湧去。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來,用痛苦的呻吟,在神經徹底麻木之前,仰望蒼天厲厲地喊了一嗓子:「天殺的,天殺的呀——」

  大鐵鍋

  麥家引以榮耀的還有一個圓鼎。雪蓮灣的圓鼎就是鐵鍋。傳說鼎是由黃帝始創的,開始用它煮熟食物,後來加以附會,成為旌表勳績的禮器。而對於鐵匠家族、人丁興旺時就叫鼎族了。做個大鐵鍋鎮邪,是麥家的護身符。七奶奶挺信這個說法。七奶奶說大鐵鍋造於乾隆年間,祖宗傳下來的。傳到七爺這輩,還著實榮耀了一下子。

  七奶奶記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陣兒。她才十八歲,兒子疙瘩爺剛剛滿五歲。日本鬼子秋季掃蕩,七爺跟著縣大隊的人幫助村人往船上轉移。船大沒法攏岸,夜裡有泥流將舢板埋了,七爺急中生智,想出用自家大鐵鍋運人的主意。鐵鍋夠大的,推進水裡,一趟能裝幾十口子人,比艘小船還頂用。後來鬼子殺過來了,就在海邊泥岸上建炮樓子當據點,七爺被抓進據點當伙夫。縣大隊和八路軍多次攻據點,拿不下來。這是雪蓮灣入海口的唯一的碼頭,很重要。縣大隊和八路軍又計劃強攻,攻了一回,七爺望著八路軍戰士的屍體碼成牆,血將那片泥岸都染紅了,他心急火燎的。這個節骨眼兒上,據點裡當伙夫的七爺想起做飯的大鐵鍋了。鬼子和偽軍有五百多人守據點,吃飯成問題,後來發現海灘上的大鐵鍋就樂了。鬼子把鐵鍋抬進據點,由七爺用大鐵鍋煮米粥。就在縣大隊進攻據點的前一頓晚飯,七爺偷偷在大鐵鍋裡放了毒,晚飯後鬼子和偽軍躺倒一片,七爺粗拉一數有三百多人,沒死的也捂著肚子哼哼呢。沒喝粥的鬼子將七爺捆起來,將大鐵鍋裡放滿油,在油鍋裡將七爺炸了。當天晚上,縣大隊就十分輕鬆地將據點端了。後來,七爺和大鐵鍋的故事就傳下來了。政府想教育人了,就端出大鐵鍋故事宣傳一回,由七奶奶講述更具說服力。講得七奶奶望著大鐵鍋都木了,別的實惠沒撈著,嘴皮子到練得不善。

  1958年的夏季,七奶奶當了村婦代會主任。村裡為顯示社會主義優越性,收小鍋辦大食堂。被一時冷落的大鐵鍋又派上用場了。村幹部說砌個大灶,用大鐵鍋煮飯。七奶奶心裡難受,心想這合適麼?七爺就光榮犧牲在這裡。她眼前又浮現出七爺的影子。村幹部說這更有意義,還委派七奶奶在食堂當家。七奶奶給人分飯時,就神神氣氣地站在大鐵鍋旁。她忽然覺得照進人兒的稀粥成為某種精神食糧了。大鐵鍋教育了幾代人,餵養了幾代人。有一天傍晚,村裡一位成份不好的老頭餓壞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當場抓住,以為他要往大鍋裡放毒搞破壞。批鬥會上,他們讓七奶奶發言。七奶奶十分氣憤,指著那人的鼻尖說:「你個壞東西,你也學七爺往鍋裡投毒?」那人點頭說:「不是你讓俺學七爺的麼!」在場人就哄笑起來。領導背地捅七奶奶,提醒說,咋這樣說,七爺投毒是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問題不能含糊呢。當時村裡小鍋全砸了,藏鍋不砸的抓起來辦班。那一陣兒,全村就剩這個大鐵鍋了,專區和縣裡在村裡開了吃食堂現場會,七奶奶站在大鐵鍋旁講得直落淚。沒隔多久,大食堂不辦了,大鐵鍋就被遺棄了,霜打風吹扔在村口的麥場上。七奶奶召集族人準備把大鐵鍋請回老宅。可是不久,開始搞大煉鋼鐵運動,七個民兵進來就要砸這口鐵鍋,七奶奶躺在大鐵鍋裡罵:「兔崽子們,你們的良心呢?這是啥樣的鍋不知道麼?你們要砸鍋就先砸死俺!」民兵們嚇退了。七奶奶自己擰著小腳去鄰村娘家叫來兩個哥哥,連夜將大鐵鍋裝上馬車,拉到小學校後邊的海邊泥岸上埋了。埋鐵鍋的時候,七奶奶滿臉的淚水已經流得不成樣子了:「早就該讓七爺入土為安了。」後來人們幾乎將大鐵鍋忘卻了。

  七奶奶傷心的時候總是眨眼睛。

  七奶奶眨眼的動作使苗村長心裡沒底了,他低著頭不說話,怕七奶奶罵自己。隔了兩天,田副鄉長又來了,他聽七奶奶講到前些年關於大鐵鍋的幾回折騰,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說:「七奶奶,這次將大鐵鍋請出來,情形就大不相同啦!縣委肖部長主抓,配合愛國主義教育,誰敢不敬?」七奶奶提起鐵鍋就想七爺,眼窩潮潮的想落淚。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說:「不是俺認死理兒,是俺怕這把老骨頭經不住折騰哩。」苗村長插言說:「七奶奶,累不著您的。」田副鄉長勸說:「七奶奶,你老看見啦,這會兒的孩子們都嬌慣成小皇帝啦,那裡知道革命鬥爭史?都他媽忘本嘍,為了救救孩子們,你老也得給面子。還有,小日本眼下還挺狂,跟我們較勁,這大鐵鍋也算是他們侵華的一個證據呀!」七奶奶臉真松活一些,還是為難地說:「讓俺講啥就講啥,不挖鐵鍋行不?」她話頭頓住。田副鄉長搖了搖頭說:「那可不行,有實物才有力量,況且要錄相呢。」七奶奶不說話了,像一尊表情複雜的菩薩。麥蘭子湊過來,悄悄地跟七奶奶咬耳朵。苗村長瞪麥蘭子一眼說:「去,孩子家摻和啥?」也不知是田副鄉長偷聽到了麥蘭子的悄悄話,還是察顏觀色悟出來什麼,他笑笑說:「七奶奶,你有事兒需要鄉政府辦的,您說出來,俺去跑腿兒。」苗村長催促說:「七奶奶,小田都把話說這份上啦,你老還不給面兒?」七奶奶歎一聲說:「俺這把老骨頭哪有『權』頭硬呢!其實呀,俺也巴不得你們能幹出個光宗耀祖的景兒來,不過俺也有個條件。」田副鄉長說:「啥條件,儘管說。」七奶奶接著說了說麥蘭子去學校教書的事兒。田副鄉長滿口應下。七奶奶撫摸著麥蘭子的頭,說:「俺們蘭子究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還能沾上老太爺的光呢。」苗瑣柱村長瞅著田副鄉長笑,然後就問七奶奶:「鍋埋哪兒啦?」七奶奶說:「海邊的那片泥岸裡。」苗村長焦急地說:「七奶奶,俺問是哪一塊兒?」七奶奶想了想說:「那是俺娘家人埋的,他們都沒啦,俺又沒跟去。」田副鄉長滿不在乎地說:「讓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苗村長擔心說:「別把岸上的皂角樹糟踏嘍。」田副鄉長說:「那幾棵樹算啥?比起大鐵鍋的意義來,簡直狗屁不是!」苗村長想了想,總感覺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後來一想,自己的事和麥蘭子的事都寄託在這大鐵鍋上了。七奶奶想,看來攔是攔不住的,只能順水洗船了,這舊事總能翻出新的花樣兒來,人世苦樂唯有自己慢慢去品了。

  第二天早上,麥蘭子為七奶奶梳好頭。七奶奶的臉黃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濕了的幹菊花。她穿上陰丹土林藍布大襟褂子,正對著鏡子照,雪連灣小學的裴校長笑悠悠地走進宅院。一見裴校長,麥蘭子就有些激動,她不看裴校長的臉,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七奶奶見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也就跟著喜歡他了。將來麥蘭子進了學校,還要裴校長照顧呢。裴校長中師畢業,三十冒頭兒,人挺能幹可命不好,前年新婚不久的妻子艾老師帶孩子們去海邊泥岸植樹,不幸遇車禍死去了。裴校長一直沒續娶,七奶奶看得出,裴校長對麥蘭了有那個意思。麥蘭子怕七奶奶和爺爺反對她嫁個二婚,就一直豆干飯悶著,不敢開口。但七奶奶知道,黃木匠的兒子大雄也在向麥蘭子求婚。老太太還看得出,麥蘭子心中為難了,他既看中裴校長的溫文爾雅,又被大雄的強悍魅力所吸引。但是呢,麥蘭子如果進了學校,大雄興許就沒戲了,她和翡校長的事兒就會有眉目了。看來這一步棋走活,後面的好多事情都順了。

  裴校長進屋就問麥蘭子:「七奶奶要出遠門麼?」麥蘭子笑說:「奶奶今天有重要活動。」裴校長馬上明白了什麼,急忙從兜裡掏出了一個大紅聘書遞給七奶奶:「七奶奶,咱學校想聘您當校外少先隊輔導員呐!」七奶奶說:「別老紮咕俺了,日後你給蘭子帶進學校教書就成啦!這回田副鄉長答應給她辦的。」裴校長眼睛有了神采,笑說:「那可好,麥蘭子准能成為好老師的。不過,七奶奶的輔導員也要當,昨天聽了七奶奶的故事,老師和孩子們都喜歡呢。」麥蘭子說:「奶奶一定要當。」七奶奶笑:「聽俺們蘭子的。」這時她發現麥蘭子是大姑娘了,胸脯挺闊了,兩條長腿圓得迷人。七奶奶又說:「得給俺蘭子找個好婆家。」然後就用眼睛瞟著裴校長,麥蘭子的半截粉白的脖子紅了。裴校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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