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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梭子花的月盤子臉又透出刁辣勁兒來了:「哦,俺明白了。你老是嗔怨俺廠廢水放海裡啦!俺的廠比起咱村那麼多廠還輕呢!你老又不是環保局,別費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窩子吧!」疙瘩爺瞪大的眼睛閃了駭光,腮上的幹肉抽抽地抖了:「梭子花,你別攀別人。咱都是海養大的,手心手背沾著腥,打斷骨頭連著筋。現在年輕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輕重,師傅不怪你,從今日起,你得想招子治理污染啦!」棱子花聽著老人的熱腸子話,聲氣就軟和下來:「師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實,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過俺的命,海鹽又是俺廠裡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睜睜地……唉,俺想,等賺夠了錢,添個汙水處理機!這會兒俺還買不起!說真的,徒弟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見梭子花不跟他窮橫,也就知足了。他說:「你個鬼丫頭,總算講道理啦!別一杆子支太遠,限你十天拆東牆補西牆,也要把那個設備添上!記住啦?」梭子花心裡覺著屈,沒言語,只能用一張無語的冷臉來抵擋,擋他,也擋自己的心。梭子花上面有人,她不好惹,可她卻拿疙瘩爺沒辦法。

  疙瘩爺老臉上默著一團高興。污染源就輕易拿下來了,紅海藻興許就保住了,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到村裡去了。

  疙瘩爺立足的海灘,旱了熬鹽,澇了撐船,不旱不澇的時候就是晾曬海藻的季節。幾天來,他和大魚各自曬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遠遠近近彌漫著新鮮的藻腥味兒。疙瘩爺看著海水推上來的紅藻,拿叉子慢慢挑平,慢慢攤開,覺得一時半會兒幹不完。剛攤一小塊,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離目眩。過去攤一天也不覺累。這是怎麼啦?他踏著亂蓬蓬的藻草,一攤散肉堆在那塊泥坨子上,抽煙,看海,聽遠處攏灘的漁人哼那些沒皮沒臉的騷歌。他看見日光從海面斜斜地照上來,依舊能看見一環一環青紫色的怪圈兒。海不遂人願,悠悠蕩蕩的還是老樣子。老人歎息著,將粗短油亮的煙斗銜在嘴角,癟癟嘴巴,有滋有味的咂巴著。鷂鷹在他頭頂盤旋。大魚的聲音在藻鮮氣中飄來:「爺爺,快幹哪!不然,俺這兒可就堵啦!」疙瘩爺有些翻心了,任大魚的呼叫在耳裡飄進飄出。「爺爺,你咋不說話,做夢娶媳婦呐!」大魚又貧上了。「這狗日的,淨琢磨邪事兒。」說罷,老人自個就輕輕笑了。

  疙瘩爺搖船到海裡看了看,覺得那條污染帶還沒有消散。他又轉到梭子花的堿廠去了。確實太氣人太惱人了,十來天了,堿廠的一柱廢水流得更猛了。他站在廠門口,吼了半天梭子花,沒人搭理。他往裡一闖,就有幾個工人像驅趕瘋子一樣將他攆出來。疙瘩爺悻頭漲腦地罵了一通,就慌慌失失地找村長苗瑣柱去了。鄉里人好造惡刻話,說是苗村長挑唆疙瘩爺整治梭子花,梭子花的口舌傳到呂支書那裡,呂支書把苗瑣柱罵了一頓,說影響了稅收你負責啊?村長苗瑣柱有苦難言,他就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油燈。梭子花有呂支書撐腰,村裡村外指桑駡槐罵苗村長呢。村長苗瑣柱正惱著,見疙瘩爺來了就說:「你愣頭八腦地找梭子花,屁事沒管,倒給俺招來駡名。」疙瘩爺心裡歉歉地說不出話來,原來村裡挺複雜呢。村長苗瑣柱又說:「那丫頭鬼著呢,別指望在她面前充爺們兒,俺看你就別去惹她了。」疙瘩爺腦袋嗡嗡的,滿眼都是渾渾的黃白色。悶了很久,很沉地歎了口氣,然後,倔倔地走了,腳片子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氣。

  這一陣子,疙瘩爺像個怪物似的,紋絲不動地沖著堿廠站著。鷹隼一般的眼睛,如兩洞黑黑的槍口,朝徒弟的堿廠瞄準。老人的花招兒被徒弟戮破了,他再也不把她當徒弟看了。她財迷心竅房頂開門誰也不認了。日子擠兌出一些非分的念頭出來,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沒轍的時候,就想起無賴般的損招兒。天黑透了,疙瘩爺就悄悄溜到堿廠的水道口,很吃力的搬來石塊兒,再拿海藻堵縫兒,將水道口堵個嚴嚴實實。第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見滿院橫淌豎流的污水,當下就炸了。工人們趕緊清理,一陣緊忙活。起初,他們以為是個個淘氣的大魚幹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庫房裡的堿包泡壞了不少。工廠裡亂得像鬧土匪,一連鬧了好幾天,找不到對手,氣得梭子花對著曠野罵大街。後來,就派兩個工人夜間蹲在樹棵子裡抓人。天黑不久,疙瘩爺又去了。他知道梭子花吃了虧對這事很上心了。

  疙瘩爺站在夜海的風景裡,聽自己的心跳。一溜兒海風吹散一片薄雲,夜空開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暝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鷂鷹在跌宕起伏的暈光裡飛著,投下怪拙的暗影。疙瘩爺不時望一眼做伴的鷂鷹,心裡就壯實許多。他走上河堤時,腳底有些勁勢了。拐了下道就到堿廠了,鹽垛映著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十分刺眼。老人沒有看出有啥不對勁兒,那裡除了機器聲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地走動聲。老人輕車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人剛剛彎下來,就被暗處跳出的兩個小夥子揪住了。

  「老東西,活膩了吧?」

  「老不死的,可逮著你啦!」

  疙瘩爺將肩膀一抖,鷂鷹就飛了。他臉上平平靜靜的,半晌才說:「放開俺,別礙俺的事兒。你倆的任務完成啦!去報告梭子花,是老朽跟他過不去!」

  「噯,倒打一耙,老東西,是你跟俺們搗蛋!」一個小夥子說。

  疙瘩爺說:「跟你們沒話,叫梭子花來。」

  「你胡攪蠻纏,她不見你的!」

  「她不見俺,俺跟她沒完!」疙瘩爺也想硬氣一回,掙脫了兩個小夥子,又要彎腰去堵嘩嘩奔湧的水道口。兩個小夥子匪匪地拖他:「老傢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爺運足氣力憤憤地一掄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滾進廢水池裡。臉碰在水泥管子上,鼻血像小紅蛇似地爬出來。兩個小夥子看著水裡撲騰的疙瘩爺,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疙瘩爺頓覺渾身火辣辣地難受,眼前天旋地轉。一時間,他覺得身子飄起來,飄到深淵裡。他覺著要死了,死對他沒啥好怕的,無論是好死還是歹死,死了就完了。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水泡在他身邊顫顫湧湧。他踢蹬雙腿,瘦精巴骨的肩就頂著水道口了。渾水絞著骨頭架子吱吱響。老人的圈子腿在廢水裡架出兩張弓,將後背滿滿地頂在水道口上,廢水就斷流了。老人沒聲息了,怕是死了吧?兩個小夥子慌了,趕緊七手八腳將老人拽上來。疙瘩爺水澇澇的身子向後挺著,使勁兒扭動著腦袋,眼窩裡禁不住流進一片灼熱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見了,嘴裡仍舊反反復複地咒駡著:「婊子養的,不明事理的東西!」吼著吼著他就沒勁兒了,嗓子吼倒了,頭搭拉下來,迷迷糊糊地被兩個小夥子架了好長時辰,但沒有服軟兒,十分清醒地以一種仇恨的狀態攥著拳頭。兩個小夥子遠遠地看見灘上黑黑聳出一截兒的泥屋了,就「撲」一聲蠻橫地將老人摔在地上,吼兒句:「老東西,放明白點,再去搗亂,放把火燒了你的鱉窩子!」轉身就打著口哨走了。

  疙瘩爺當下就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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