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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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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閏年謠 裴校長問:「七奶奶有啥活動?」七奶奶耳背沒聽見,麥蘭子說了一遍挖鐵鍋的事。裴校長愣了愣,皺起眉毛,露出一種很不放心的神情,他怕學校後牆泥岸那片林子毀了。他心裡最清楚,那片堿灘能長出樹來多麼不易?全校師生培育了十年的結果啊!不僅僅是綠化美觀,而且是抵擋泥流的防護林。那片泥岸地勢高,學校地勢低窪,而且校舍破舊早該翻新,就因村裡這筆錢遲遲不撥,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著。毀了樹,泥沖了校舍咋辦?裴校長心提起來,問:「誰負責挖呢?」麥蘭子說:「田副鄉長和村裡頭頭。」七奶奶說:「說心裡話,俺真不願意動大鐵鍋,可是,俺不讓動,他們就不讓蘭子進學校啊!你去找他們說,俺老太婆給你暗使勁兒!」裴校長怕惹了田副鄉長,還硬著頭皮去了。他知道田副鄉長是抓宣傳、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實攤牌,將來出啥事也好由官大的頂著。 麥蘭子將那捆火紙夾在腋下,攙著七奶奶搖搖晃晃走出村口。 疙瘩爺拿幹海藻搓一根繩子。 這個泥屋像個裝滿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風裡脆脆地吱扭著。老人從不關門,讓熱熱的陽光灑進來,讓鮮潤的海風溜進來,但那種很重的汗息和煙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疙瘩爺爬進泥屋來的時候,嗅到這種氣味兒,身體就不那麼難受了,肚子裡有些餓了。他不顧一切的爬到牆根兒,伸手拽下掛在牆上的幹魚片,放進嘴裡囔囔地嚼著。大魚鬼鬼地從門口探進來,喊:「疙瘩爺,日頭照腚啦還不起來?」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來,將滿腔子怒火潑到大魚身上,罵:「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給掩找來。」大魚跳進屋裡來,當下就傻了:「爺爺你咋了?」疙瘩爺有氣無力地說:「昨夜裡中毒啦,快,快拿海葵來。」大魚扭身一路風快地跑回家取來五塊海葵標本。他將疙瘩爺拽上土炕,將老人身上的衣服扒個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癬似的又紅又腫。 大魚按老人吩咐將海葵放進瓷罐裡搗碎,攪進水盆裡,拿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洇濕,輕輕在老人後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點兒。」大魚就咬牙瞪眼地搓起來,每搓一下,老人就悶著的喉管「哇」一聲爆叫。起初老人一驚一乍地疼,搓一陣兒渾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魚搓得很仔細,頭、腦、腋窩、屁股、大腿和腳丫子都搓了個遍,幾乎搓掉了一層皮。末了,老人沒啥感覺了,搭蒙著眼皮舒舒服服睡著了。他不知道大魚啥時走的,只發現牆上的魚幹又少了一串兒。老人這一覺睡到黃昏。黃昏醒來,目光從窗子探出去看迷迷朦朦的海。 可是,疙瘩爺又看見了死藻,又回頭張望一眼家園,心情又陡然變糟了。他忽然覺得應該結結實實地打一條繩子了。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繩子。 梭子花是來看望師傅的,順手將一網兜水果和罐頭放在炕沿兒上。他想勸勸老人想開些,可她瞧見老人手裡的繩子心裡就發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燈將老人憨頭面孔映紅,就像懸著一張被紅藻包裹的海圖。海圖顯得天然、靈透、真實,叫她看了心壁發震。老人的身後是一堵被油煙熏黑的泥牆,很濃的泥腥味撲面而來。久違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墜地的泥屋裡溴到了生命的原始氣息了。泥屋和海圖都濃縮了她的歷史,閃跳著並不遙遠的記憶。她眼前的老人簡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蕩蕩的海,海裡有風,有船,有帆。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老頭兒,感到他身上強悍堅韌的氣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麼不可抗拒。她喉嚨一熱,很久才叫了聲: 「師傅,俺來看您了——」 疙瘩爺沒扭頭,也沒做聲。 「師傅,打繩子幹啥?」 疙瘩爺搭蒙著眼皮,照舊搓繩子。 「師傅,求求你放過俺吧!」 疙瘩爺蠟黃而虛腫的眼皮撩開一道縫,眼裡閃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來。她怕了,她覺得老人冷光太陰,怕是啥都幹出來。她在野灘野海裡滾大,從沒怕過誰,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爺,一切都好辦了。她就要給憋瘋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蓋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掛出一線口水來了。紅蛇一樣扭來扭去的繩子,一點點從疙瘩爺顫索的手掌裡滑出來,淒淒切切的聲音聽來很憂傷。 老人一句話也沒說。 老人看都沒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動聲色地搓那根繩子。 閏年是個凶年,都這麼傳。 梭子花從疙瘩爺那裡感受到閏年的兇氣了,一連幾天她眼前總是晃著那根繩子。窮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總覺著疙瘩爺會跟她在堿廠拼命的。那樣事情就會鬧起來,上頭跟廠子較起真兒來,罰款收污染費就會把堿廠弄垮了。她縱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為火堿受國際大氣候影響,價格跌得只剩蠅頭小利了。她買不起去汙機,就是買了也沒幾日用頭了。轉產或是重搭檯子另唱戲也許是條路子。疙瘩爺壓根兒就不曉得梭子花也活得這般不易,他眼裡只有大海,只有家園。 梭子花走了,慌慌張張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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