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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在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端午從漆黑一片的雨幕中再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差不多也是在同樣的時刻,他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招隱寺池塘邊的那個小院,趕往東郊的火車站。當時,秀蓉正在高燒中昏睡。在離車站不遠處的廣場附近,他讓拉客的三輪車停了下來。馬路邊有一個賣餛飩的攤位。他在那兒吃了一碗小餛飩,用的還是秀蓉的錢。他的腦子裡一刻不停地盤算著這樣一個問題:要不要回去?

  在清晨的涼風中,他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車站古老的鐘樓沐浴在一片暗紅色的晨曦之中。天空彤雲密佈,曙河欲曉。

  由於旅客的積壓,端午乘坐的那個航班直到早上八點才獲准起飛。登機後,他一直在昏昏欲睡。飛機抵達成都雙流機場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零二分。

  他在排隊等候出租車時,手機上一下出現了好幾條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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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速來成都普濟醫院或致電黃振勝醫師。

  12

  家玉是在這天淩晨離開的。院方所推測死亡的時間,是在三點到五點之間。

  護工小夏夜裡起來上廁所。她坐在馬桶上,無意間發現,衛生間上方吊頂的鋁扣板,掉下來兩根,露出了裡面的鐵柱水管。她沒覺得這事有什麼蹊蹺。回到鋼絲折疊床上,繼續睡覺。

  黑暗中,她聽見家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小夏就問她想不想喝水?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叫大夫?家玉只回答了一個字:

  悶。

  當小夏再度從床上醒過來,特需病房已經擠滿了大夫和護士。她看見衛生間鐵管上懸著絲帶,地面上有一攤黃黃的尿跡。已經太晚了。

  由於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缺乏睡眠,端午顯得格外的平靜。倦怠。麻木。輕若無物的平靜。他的淚腺分泌不出任何東西。他在心裡反復盤算著這樣一件事:如果醫生的推測是準確的話,家玉踮著腳,站在浴缸的邊沿,試圖把輕若無物的絲巾繞上鐵管的時候,正是在他趕往機場的途中。

  他來到妻子生前住過的那個病房。由於床位緊缺,那裡已經住進了一個乾瘦的老頭。他是郵電局的離休幹部。目光已是相當的微弱和膽怯,可仍在床上和護士、家人大發脾氣。強行注射的鎮靜藥,顯然也沒能讓他安靜下來。罵人的話從他那衰敗的聲道中發出來,帶著嘶嘶的痰音,聽上去反而像溫柔的耳語。原來,他不喜歡這個房間號。514的諧音,就是「我要死」。他堅決要求更換房間。一輩子爛熟於心的唯物主義,拿他的恐懼沒有辦法。住院部的一位主任趕到了現場。他想出了一個「人性化」的處理辦法,當即命人更換門上的鐵牌,把514換成了555。老頭這才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小夏仍然留在那個房間,不過是換了一個伺候的對象罷了。見到端午,她只是默默地流淚,讓端午既驚訝又感動。端午給了她五百塊錢,她怎麼也不肯收。

  黃振勝大夫上午有兩台手術。直到下午三點,他們才在住院部對面的一家「上島咖啡」見了面。

  黃大夫是一個直率的年輕人,說話有點囉嗦。他向端午表示,病人在他們醫院自縊身亡,院方和他本人都是有責任的。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告訴端午,既然他當初決定收治這樣一位沒有親屬陪伴,且戶籍又不在本市的危重病人,就沒想到過逃避什麼責任。如果遇到蠻不講理的家屬,和院方大吵大鬧,甚至於為此提起訴訟,也並非沒有理由。

  但他希望端午不要這樣做。

  「如果我們當初拒絕收留她的話,她很可能在一個月前就已告別人世了。你恐怕也知道,作為一個醫療機構,院方首先考慮的第一個問題,並不是救人,而是法律上的免責。這是公開的秘密。全世界都是如此。如果在美國,你即便想做一個小小的闌尾炎手術,醫患之間的協議,可能會長達五十多頁。也就是說,我們當時完全有理由拒絕她,讓120急救車帶著四十度高燒的病人,去下一家醫院碰運氣。」

  黃振勝勸端午換個角度,站在病人的立場上來思考這個問題。所謂的換個角度,即便黃大夫不說,端午也能想像出來:

  病人身上的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少有兩個不同的類型,三到四個不同的部位。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按最為樂觀的估計,也不過半年。拋開代價高昂且難以承受的醫療費不說,作為大夫,他當然知道,這最後的半年,對病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家玉這樣一個希望保留自己最後一點做人的尊嚴的病患……

  「也許作為大夫,我不該說這樣的話。眼下的這個事情,顯然讓家屬難以接受,但作為病人來講的話呢,卻並不是一個很壞的結果。」

  端午一臉麻木地聽他說完,中間沒有插一句嘴。似乎黃大夫正在談論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最後,端午感謝黃大夫在最近一個月中,對妻子給予的救治和照顧。至於說追究院方的責任,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何況,他也從來不認為院方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存在任何過錯。

  聽他這麼說,年輕人一激動,就把臉湊了上來,壓低了聲音,用十分歐化的句子提醒他,在聽到自己下面的一段話時,不要感到吃驚:

  「我也許在三天前,就已察覺到她自殺的跡象。當時,她已經開始向我詢問,倘若在網上購買氰化鉀一類的藥物,是否可靠。我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地說服她,打消這個念頭。不過我還是暗示她,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可能會在醫生的職業道德許可的範圍內,給她加大嗎啡的劑量。今天淩晨,我在家中被特需病房的電話驚醒了。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和他告別時,黃大夫告訴端午,他已經囑咐院方,在為她開具死亡證明時,忽略掉「非正常死亡」這樣一個事實。這樣,端午在辦理異地火化的相關手續時,也許會省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對此,端午沒有表示異議。他還向黃大夫透露了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他和家玉實際上已經離婚。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也無權處理她的遺體。

  黃大夫笑了一下,道:「這個不礙事。火葬場的人,是不會提出來查驗你們的結婚證書的。」

  家玉在醫院留下的物品包括: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仿蛇皮的GUCCI包,一枚成色不太好的和田玉手鐲,一個蘋果iPod。還有兩本書。這是她臨走前,從自己的書架上隨手取下,準備帶在路上看的。一本是《海子詩選》,另一本則是索甲仁波切寫的《西藏生死書》。

  端午沒能找到她留給自己的那封信。

  她的遺體在第二天傍晚火化。那時的殯儀館已經沒什麼人了。工作人員正把一個個用過的花籃往垃圾車上扔。

  在空蕩蕩的骨灰領取處,在已經有點變了味的濃郁的百合的香氣中,他忽然想起唐代詩人江為的兩句詩:

  黃泉無旅店。

  今夜宿誰家?

  端午回到鶴浦的家中時,綠珠正在洗澡。她從衛生間裡跳出來,光著腳替他開了門,並囑咐他數到十,再推門進屋。

  端午就在門外抽了一支煙。

  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衛生間裡已經傳來了吹風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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