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四八


  「我說的是那個項目。挺沒勁的。不過那兒的風景倒是沒得說。第一期工程還沒有竣工,我們現在只能暫時住在山上,一個看林人的小院裡。坐在門口就可以望得見梅裡雪山。就是中日聯合登山隊被雪崩埋掉的那座神山。海拔倒是有點高,剛去的時候老是捯不上氣來,過個兩三天就好了。除了山風呼呼地從山頂上吹過,你聽不到一丁點聲音。真正的遠離塵囂。也不知道那對孿生兄弟,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山下的村莊裡住著彝族人,也有漢人。破破爛爛的印章房。山下還有一條小溪,當地的居民叫它翡翠河。時常可以看到野鹿和麅子到溪邊來喝水。天藍得像染料,星星像金箔一樣。

  「當地人說,七八月份去最好。山野裡、溪邊上、草甸子上的花,都開了。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遠遠看過去,像是給山包和草坡鋪上了一層紅氊子。如果你偶爾看見一大片白色的花,多半是土豆……」

  見綠珠說起來就沒完,端午只得打斷她:

  「具體說來,你們搞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計劃?」

  「說穿了,就是給那些半山腰上的十幾戶人家,那些獵戶,很少的一點錢,打發他們走人,然後把整個山都占下來,自己在山上重新蓋房子。有五十年的使用權。」

  「什麼樣的房子?是別墅嗎?」

  「沒那麼簡單。第一期規劃主要是生活區。那房子修得像碉堡似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怪裡怪氣的,一點也不好看,也有點像窯洞。可兄弟倆都說那是後現代建築。這麼設計,主要是為了不破壞山林的原始狀態。盡可能不砍樹。朝南的一面採光。兄弟倆對環保的要求很苛刻。第二期規劃是一座現代化的博物館,建築完全在地面上,用來展覽兄弟倆收藏多年的藝術品。大多是一些漢畫的拓本,還有一些銅鏡、石雕、古器什麼的。另外,他們還想在山上建一座全日制的小學。這次去上海,就是為了開論證會。」

  「那些山上的獵戶願意搬走嗎?」

  「我們不和他們直接發生關係。」

  綠珠的口中第一次出現了「我們」這個詞,緊接著又出現了第二次:

  「我們只和當地政府談判。嗨,說句不好聽的話,那些農民,和動物沒什麼區別。既木訥又深不可測,既狡詐又可憐。你根本弄不清他們的木魚腦袋裡成天想什麼。和鶴浦的拆遷戶一樣,他們一聽說要拆遷,就開始沒日沒夜地在山上種茶樹;在房前屋後種果樹;搭建廂房,擴大庭院;無非是在計算林地損失和房屋面積時,向政府和出資方多訛點錢。

  「到了談判的那一天,兩名精幹的獵戶代表,一會兒說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一會兒說牛圈多少面積,馬棚多少面積;剛商定的賠償數額,一眨眼的工夫就反悔。從早晨一直折騰到天黑,把兄弟倆都搞暈了。

  「最後,兄弟倆一合計,給那兩個獵戶佈置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讓他們別一根椽子、一顆釘子地算帳了,乾脆出個價。就是說,十幾戶人家,在一個月內搬到山下,總共要多少錢。那兩個代表你看我,我看你,用當地的土話嘰裡咕嚕地商量了好半天。最後他們猶猶豫豫地說出了一個數目。他們壯起天大的膽子,紅著臉,咬著牙,最後說出的那個數額,讓兄弟倆目瞪口呆。因為,那個數額,竟然還不到孿生兄弟原本打算賠給他們的四分之一。你說可笑不可笑?」

  「你打算在那兒一直待下去嗎?」

  「聽你的口氣,好像不希望我在那兒待下去似的!」

  「我倒也沒這個意思,不過隨便問問。」

  「我也不知道。」綠珠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怎麼說呢,我當初是奔著香格里拉去的。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可龍孜這個地方,離迪慶還是挺遠的,荒僻得很。當地人也管這個地方叫『香格里拉』。你走到哪裡,哪裡就是『香格里拉』。你去過迪慶嗎?」

  「沒有。」端午依舊陰沉著臉,有點生硬地回答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解釋說,他不喜歡那個帶有殖民色彩,可人人趨之若鶩的地名。香巴拉,或者香格里拉。還有那個希爾頓。那本三流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香格里拉原本就不存在。它只是被杜撰出來的一個乏味的傳說而已。

  「正因為它不存在,所以才叫烏托邦啊。」

  「別跟我提烏托邦這個詞。很煩。」端午冷冷地道。

  綠珠說,她最感到煩心的,是她弄不清兄弟倆的底細。她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為何要在這麼一個窮鄉僻壤買上這麼大一塊山地。他們一會兒說要建立循環生態示範區,生產沒有污染的瓜果、蔬菜和煙葉,一會兒又搬出梁漱溟和晏陽初來,說是要搞什麼鄉村建設,在物欲橫流的末世,建造一個「詩意棲居」的孤島。他們信奉斯多葛派的禁欲主義,卻時不時喝得酩酊大醉,半夜發酒瘋。

  他們也很少在那裡住。

  在綠珠抵達龍孜後的三個月中,兄弟倆已經去過一次迪拜,兩次尼泊爾。如果說他們實施這個烏托邦計劃的最終目的只是巧立名目,為了替自己建造一個息影終老的私人居所,那麼,綠珠和這個團隊的另外七八個人,立刻就有了管家或雜役的嫌疑。

  這是綠珠最不能接受的。

  兄弟倆表情刻板,行為乖張,眉宇間時常含著憂愁,可彼此之間倒是十分親昵。平常話很少,偶爾陰陰地笑一下,能把人嚇個半死。他們時常宣佈「禁語」。他們在的時候,一個星期中,總有一兩天是禁語的。他們自己不說話,也不讓別人說話。綠珠她們只能靠打啞謎的方式與兄弟倆交流。據說這是他們「領悟寂靜和死亡」行為藝術的一部分。

  綠珠抱怨說,她有時甚至有些暗暗懷疑,這兩個人到底是不是孿生兄弟。會不會是假扮成兄弟的同性戀?因為團隊裡的人私下裡議論,都說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綠珠一直在滔滔不絕。可是,當端午問她,是如何認識這兩個「妖人」的時候,綠珠卻三緘其口:「這是我的秘密。至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憂鬱的人,總是能夠互相吸引的。」

  端午只是靜靜地聽著,不再隨便發表什麼意見和評論。無論是兄弟倆,還是龍孜,在他看來,都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所有的地方,都在被覆製成同一個地方。當然,所有的人也都在變成同一個人。新人。儘管他對龍孜的這個項目瞭解得還不是很多,可他總覺得,它不過是另一個變了味的花家舍而已。

  但他沒有把這個看法告訴綠珠。

  兩點剛過,等待已久的一場大雨終於來了。

  突然刮起的大風吹翻了桌布。終於下雨了。

  重重疊疊的悶雷,猶如交響樂隊中密集的低音鼓。終於下雨了。

  雷聲餘音未消,窗外的庭院裡早已是如潑如瀉。終於下雨了。

  在等待大雨過去的靜謐之中,綠珠沒怎麼說話。仿佛遠在龍孜的兄弟倆,向她下達了封口令。不過,端午喜歡她這種靜默的樣子。喜歡與她兩個人靜靜地坐著,不說話。

  一個小時過去了,雨還沒停,端午只得決定在雨中上路。

  綠珠說,待會兒等雨停了,就去給若若做早飯。她囑咐他,到了成都之後,給她發個短信。

  她沒有送他到門口,一個人獨自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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