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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綠珠告訴他,從早上起來,她就在替若若整理房間。出了一身臭汗,頭髮都漚了。她希望若若在接下來幾天中,看到漂亮的房間,心情會好一些。

  「你的書架,我昨天也幫你整理了一遍。」綠珠攏了攏濕漉漉的頭髮,看上去有些疲倦。「昨天晚上,我在你家看了一宿的書。不好意思,也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端午不知道她所指的不該看的東西,是不是自己的日記,也沒有心思去問。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浴衣是家玉平常穿的,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知道,卻並不忌諱。

  那個棗紅色的骨灰盒,就擱在客廳的茶几上。綠珠蹲在茶几邊上,對著它端詳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後轉過身來,對端午吐了吐舌頭:「我能不能打開看看?」

  不過,她終於還是沒敢看,只是隨手在上面蓋了一塊蠟染布。

  「我簡直有點愛上你兒子了!」綠珠說。

  昨天晚上,她帶他去餐館吃飯。在等候上菜的那段空隙,若若還趴在桌前做數學題。她問他為什麼這麼用功,小傢伙就吸了吸鼻涕,對她說,每次考出好成績,媽媽都會像瘋子一樣地狂笑;就算是當著同學的面,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攬入懷中,在他的臉上親個沒完。

  「簡直就是蹂躪。」若若笑道。

  他剛當上代理班長。他很在乎這件事。他對綠珠解釋說,代理班長,實際上就是班長。「媽媽明天就回來了。她知道我當上了班長,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驕傲。

  那時,綠珠已經從端午打來的電話中,知道家玉不在了。聽若若這麼說,綠珠趕緊起身,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場。

  「你打算怎麼跟孩子說這件事?」

  「我還沒想好。」端午重重地歎了口氣,忽然仰起臉來問她:「或者先不跟他說……不行,他早晚會知道的。等會兒他放了學,一進門,就會問。第一句話,就會問。」

  兩個人把接下來要發生的場景模擬了好幾遍。

  綠珠一直在流淚。

  不到四點,綠珠就早早地離開了。她說,她實在不忍心看到若若放學回家時那興沖沖的樣子。

  可是,他們預先準備好的臺詞,一句也沒用上。兒子放學回家後的實際情形,完全出乎端午的預料。

  「我回來啦!」若若仍像往常那樣跟端午打招呼。他在門邊脫鞋,把書包隨手扔在地上。也許感覺到了端午嚴峻的表情有點不同往常,他又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他父親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掠過了茶几上的骨灰盒,但又迅速地彈了回去。那是一種目光先于心靈的直覺。他似乎本能地意識到,那是一個不祥之物。

  他進了廁所。他待在廁所裡的時間要比平常長得多。

  隨後,赤著腳,咚咚咚地走到餐桌邊喝水。

  「老屁媽呢?」他故意不去看那骨灰盒,故作輕鬆地問了一句。

  「有一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知道是什麼。你別說了。」兒子立刻嚴厲地制止住他。「好吧,我要去做作業了。今天的作業巨多!要背《滕王閣序》。還有兩張啟東的數學卷子,一篇作文。」

  他居然快步離開了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端午的頭皮有點發脹。他坐在餐桌前,對兒子怪異的舉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兒的工夫,兒子眼淚汪汪地從屋裡奔了出來,賭氣似的大聲地向父親宣佈道:

  「假如你們一定要離婚的話,我還是會選擇跟媽媽一起過。」

  端午從餐桌邊站起身來,朝他走過去。將他的頭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前,貪婪地吮吸著他頭髮的汗騷味,輕輕地對他說,他剛才所說的那個「壞消息」,比離婚還要糟。

  還要糟上一百倍。一千倍。

  兒子推開了他,目光再次掠過他的臉,掠過沙發邊的落地燈,最後,落在茶几上的那個骨灰盒上,終於不動了。

  端午知道,自己無須再說任何多餘的話。

  因為若若目光最終停留的地方,就是全部答案。

  確鑿無疑。

  無可更改。

  直到淩晨一點半,若若才迷迷糊糊地在小床上睡著。一陣陣襲來的困倦,讓端午睜不開眼睛。可端午仍然不能上床睡覺。

  得知了消息的母親和小魏,正在連夜趕往鶴浦的途中。

  稍後,他從自己的郵箱中,看到了家玉發給他的那封E-mail。

  它寫於一個半月前。唐寧灣的家中。那是她準備出發去西藏的前夜。端午在閱讀這封電子郵件時,時間上的小小混亂,給他帶來這樣一種錯覺:就像時鐘可以撥回,就像家玉還活著——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以她充滿哀怨的口吻,跟他說話。

  13

  去年元旦的前一天,在南郊的宴春園,我們請小秋他們吃飯。守仁也來作陪。席間,不知為什麼,守仁向小史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問她,是否曾在夢中見過下雪的情景。小史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守仁又挨個地詢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說沒有。輪到我的時候,我只能說實話。因為我不僅時常夢見下雪,蓋了三床被子,都覺得冷,而且在夢中,雪下起來就沒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我隱約感覺到,夢見下雪,也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十二月中旬的時候,我在第一人民醫院做了第二次胸部的穿刺。一直沒敢去詢問結果。可醫院還是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問他們,是好結果,還是壞結果。對方遲疑了一下,說,他也不清楚。只是囑咐我儘快去醫院。我知道有點不太好。

  那天晚上,當守仁端起酒杯,站起來,要跟我一個人喝一杯,並開玩笑地說,我和他同病相憐的時候,我的心裡其實充滿了感激。也多少有了點安慰。可沒想到,他竟然死得比我還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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