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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10

  小時候,端午特別喜歡霧。當時,他還住在梅城,西津渡附近的一條老街上。老街的後面就是大片的蘆葦灘,再後面,就是浩浩湯湯的長江了。江邊,鋼青色的石峰,聳立在茂密的山林之表。山上有一個無人居住的道觀。牆壁是紅色的。

  春末或夏初,每當端午清晨醒來,他就會看見那飛絮般的雲霧,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蘆叢,使得道觀、石壁和蓊郁的樹木模糊了剛勁的輪廓。若是在雨後,山石和長江的帆影之間,會浮出一縷縷絲綿般的雲靄。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連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鬆柔軟,像兔毛般潔白。

  正在上中學的王元慶告訴他,那不是霧,也不是雲。它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嵐。他在上海讀大學的時候,正是「朦朧詩」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筆下,「霧」總是和「嵐」一起組成雙音節詞:霧嵐。這是哥哥的饋贈。這個他所珍愛的詞,給那個喧闐的時代賦予了濃烈的抒情和感傷的氛圍。

  那時,文學社的社員們時常聚在電教大樓一個秘密的設備間,通過一台二十九寸的索尼監視器,欣賞被查禁的外國電影的錄像帶。阿倫·雷奈拍攝於一九五六年的那部名聞遐邇的短片,第一次將霧與罪惡連接在了一起。端午開始朦朦朧朧地與自己的青春期告別。霧或者霧嵐,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絕跡。他不再喜歡朦朧詩那過於甜膩的格調。

  如今,當霧這個意象再次出現在他的詩歌中時,完全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物理反應。只要他提起筆來,想去描寫一下周遭的風景,第一個想到的詞總是「霧」,就像患了強迫症一樣。與此同時,霧的組詞方式也已悄然改變。對於生活在鶴浦這個地區的人來說,「嵐」這個詞的意思,被禁錮在了字典裡,正如「安貧樂道」這個成語變成了一種可疑的傳說一樣。

  霧,有了一個更合適的搭檔,一個更為親密無間的夥伴。它被叫做霾。霧霾。它成了不時滾動在氣象預報員舌尖上的專業詞匯。霧霾,是這個時代最為典型的風景之一。

  在無風的日子裡,地面上蒸騰著水汽,裹挾著塵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見的有毒顆粒、鉛分子,有時還有農民們焚燒麥秸稈產生的灰煙,織成一條厚厚的毯子。日復一日,罩在所有人頭上,也壓在他心裡。霧霾,在滋養著他詩情的同時,也在向他提出疑問。

  他的疑惑,倒不是源於這種被稱作霧霾的東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對它安之若素。仿佛它不是近年來才出現的新生事物;仿佛它不是對自然的一種淩辱,而就是自然本身;仿佛它未曾與暗夜共生合謀,沆瀣一氣,未曾讓陽光衰老,讓時間停止;仿佛,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

  現在,端午拉著行李,正在穿過燈火曖昧的街道,穿過這個城市引以為傲的俗豔的廣場。即便是在這樣的霧霾之中,健身的人還是隨處可見。他們吭哧、吭哧地跑步,偶爾像巫祝一般瘋狂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腎區和胰膽。更多的人圍在剛剛落成的音樂噴泉邊上,等待著突然奏響的瓦格納的《女武神之騎》,等待一瀉沖天的高潮。

  那灰灰的、毛茸茸的髒霧,在他的心裡一刻不停地繁殖著罪惡與羞恥,在昏黃的燈光下鋪向黑暗深處。而在他眼前,一條少見人跡的亂糟糟的街巷裡,濃霧正在醞釀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它所阻斷的,不僅僅是想像中正點起飛的航班與渴望抵達的目的地。它順便也隔開了生與死。

  11

  綠珠在英皇大酒店的大廳裡等他。這是鶴浦為數不多的五星級酒店之一,離端午居住的那個街區不遠。綠珠穿著一件半新舊的黑色外套,白色的棉質襯衣。大概是龍孜的日照較為強烈,她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不過,人看上去,卻沉穩了許多。

  她默默地從端午手中接過拉杆箱,帶他去了商務中心邊上的一家茶室,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窗外是下沉式的庭院,對面就是賓館的別墅區,亮著燈。端午把鑰匙交給她,並讓她記下了自己家的樓號和房間號碼。

  一段時間不見,兩個人都有點生分。

  「我可不會做飯呀。」綠珠打開一個紅色的夾子,將鑰匙別在銅扣上。「帶他到外面去吃飯行嗎?他叫什麼名字?」

  「若若。你隨便對付一下就行了。他還算能夠將就。」端午黑著臉低聲道。

  他又囑咐了一些別的事:早上六點一刻之前,必須叫醒若若。六點四十五分之前,必須離開家門。如果早自習遲到的話,他將會被罰站。麵包在冰箱裡,牛奶是剛買的,得給他煮一個雞蛋。還有,得看著他把雞蛋吃完。否則,他會趁人不備,將它偷偷地塞進衣兜,拿到外面去扔掉。

  「你現在就要走嗎?」

  「就算是去了機場,恐怕也得挨到明天早晨。」端午狠狠地吸了幾口煙,又道:「明知道去了也沒用,只是讓自己心裡好受一點。」

  「我給常州的機場也打了電話。同樣是大霧,航班取消。上海的浦東機場,飛機倒是能正常起降,不過你現在趕過去恐怕也來不及了。」綠珠給他倒了一杯冰啤酒。「隨便你。你現在走也可以。我替你叫了一輛車去機場。師傅姓楊,車就在門外的停車場等著。機場那邊,現在一定也亂得很。」

  端午沒做聲。茶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六角形的吧台裡,一個脖子上紮著領結的侍者,正在把檯面上的一排酒杯擦乾。頂燈柔和的光線投射在木格子酒架上,照亮了侍者那白皙的手。吧台的其他地方,都浸沒在灰暗之中。

  綠珠說,她姨媽還在泰州。兩個月來,小顧一直在琢磨著,把江邊的那座房子賣掉。由於是凶宅,在交易所掛出後,一直無人問津。綠珠這幾天還回去看了一下,到處都是塵土。花園也早荒掉了。

  「天氣預報說,後半夜有雨,鬼知道會不會下!」綠珠偷偷地打了個呵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本來也是今天下午飛昆明。如果不是這場大霧的話,這一次我們就見不上了。」

  「不會耽誤你什麼事吧?」

  「你說什麼事?」

  「雲南那邊,你的工作。」

  「放心吧。家裡的事,你就別管了。我會盡可能地照顧好他。雖說我不喜歡孩子。一直等你回來為止。在龍孜的那份工作,現在已經有點讓我厭煩了。」

  「怎麼一回事?」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再說吧。」綠珠看上去又有點抑鬱。「你去了成都,又不知道你妻子在哪家醫院,怎麼辦?總不能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去找吧?」

  「她說離植物園不遠。我現在也顧不了那許多,只是想早一點趕到成都。」端午喝幹了杯中的啤酒,用手背碰了碰嘴唇。「我反而有點擔心,擔心知道她在哪兒。」

  「不明白。」綠珠皺著眉頭望著他。

  「一旦我知道她住在哪兒,這說明她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綠珠還是一臉疑惑的表情。她沒有再去追問這件事。侍者拿著一個託盤過來,彎下腰,輕聲地問綠珠還要點什麼,他就要下班了。綠珠讓他給茶壺續上水,又要了兩瓶冰啤酒,一個堅果拼盤。

  很快,吧臺上的燈滅了。一個身穿制服的矮胖保安,手執一根警棍,在空蕩蕩的大廳裡來回逡巡。

  「如果你想安靜一段時間,可以來龍孜住一段。就當散散心。」

  「你不是說已經有點厭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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