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二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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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蓉:不要來。我要下場了。謝幕了。居然還是在醫院裡。有點不甘心。 秀蓉:醫院是一個藉口。它才是我們這個世上最嚴酷的法律。它甚至高於憲法。它是為形形色色的掉隊者準備的,我們無法反抗。我們被送入醫院,在那裡履行最後的儀式或手續,同時把身體裡僅剩的一點活氣,一點點地熬乾淨。 秀蓉:就好像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是我們主動追求的最終結果。 秀蓉:去年冬天,守仁被殺的那段日子,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履行了所有的手續,並知道了它的所有秘密。就像我當年參加律師資格考試,舞弊是預先安排的,我提前就知道了答案。 秀蓉:我曾經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陌生人。把隱身衣,換成刀槍不入的盔甲。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追趕別人的步調。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厭惡的。好像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什麼都不想。漸漸地就上了癮。自以為融入了這個社會。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隊,一步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醫院的化驗單溫柔地通知你出局。所有的人都會掉隊。不是嗎?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秀蓉:如果時間本身沒有價值的話,你活得再久,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秀蓉:我已竭盡全力。但還是失敗了。我出了局,但沒想到這麼快。被碾壓得粉碎。註定了不會留下什麼痕跡。我也不想。 秀蓉: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端午:你說。 端午:你說。 端午:你說吧,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 端午:我馬上趕過來。告訴我你的具體地址。求求你。 端午:求求你。 秀蓉:關於我的事,先不要告訴我父親。每年的十二月底和六月初,分別給他寄一次錢,每次六千。不要少於這個數目。要不他會找到家裡來的,再有, 秀蓉: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債。 秀蓉:在我們家樓下,有一片石榴樹樹林。你在樹底下挖個坑。你要晚上偷偷地去挖,千萬不要讓物業的保安看見。最好深一點,把我的骨灰,就埋在樹底下。 秀蓉:每天,每天,我都可以看見若若。看見他背著書包去上學。看見他平平安安地放學回家。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平平安安。 秀蓉:石榴花開的時候…… 天黑了下來。 端午一刻不停地在網絡上搜尋航班的信息。 晚上九點二十分,川航有一班飛往成都的飛機。如果他現在就出發趕往祿口機場,時間還來得及。吉士的手機依然關機。要命。他存著某種僥倖,打通了機場的電話。 值班票務員給他帶來了一個壞的消息。由於罕見的大霧,所有的航班都停飛了。「你來了也沒有用,機場附近的賓館擠滿了滯留的旅客。」要命。端午問她,航班什麼時候可以恢復,票務員回答說,這要看晚上的這場大雨,能不能下下來。真要命。 他給綠珠發了一條短信。他本來是想發給吉士的,可卻手忙腳亂地發給了綠珠。也好。短信中只有短短的六個字。 有急事,請回電。 在他打出租車趕往家裡的途中,綠珠終於回了電話。 在小區的超市里,他買了兩袋速凍水餃。十袋一包的辣白菜方便面。一筒兒子最愛吃的薯片。一紙箱牛奶。但出了超市後,那筒薯片,就被證明是網球。他也懶得去調換。 他去了超市隔壁的菜場。在修皮鞋的攤位邊上,他配了兩把房門鑰匙:一把單元防盜鐵門的,一把房門的。 兒子正靠在單元門的牆邊背英文。書包擱在別人的自行車後座上。即便有人開門,問他要不要進去,他也總是搖頭。要是門前的感應燈滅了,他就使勁地跺一下腳。 A friendly waiter told me some words of Italian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I read few lines, but I don't understand any word 門前那片石榴樹靜默在濃霧中,端午不敢朝那邊看。 晚飯後,端午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正在做作業的兒子叫到餐桌前,盡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他平靜地告訴兒子,自己要出去幾天,問他能不能一個人在家。他把剛剛配好的兩把鑰匙裝在他的自行車鑰匙鏈上。 「要很久嗎?」兒子警覺地望著他。 「現在還說不好。也許兩三天,也許要久一些。」 「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事。」端午把手放在他的後脖頸子上,「其實你也不是一個人。從明天開始,會有一個姐姐過來陪你,每天晚上都來。」 「我認識她嗎?」 「你不認識。她人很好。」 「是你女朋友嗎?」 「胡說八道!」 「你是去開會嗎?」 「我去把媽媽接回來。」 「那你告訴她我當上代理班長的事了嗎?」 「當然。她已經知道了。」 「她怎麼說?」兒子的眼睛裡突然沁出了一縷清亮的光,「她一定哈哈地傻笑了吧?」 「她笑——」端午略微停頓了一下,試圖穩住自己發顫的嗓音。 「你現在就要走嗎?」 「對,待會兒就走。」 「今晚我得一個人睡覺,是不是?我有點害怕。」 「你可以開著燈睡。」 「那好吧。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先答應我。」 「我答應你。」 「別跟媽媽離婚。」 「好。不離婚。」 「那我要去做家庭作業了。」兒子長長地松了口氣,光著腳,回自己屋裡去了。 端午從廁所的櫃子裡拿出了一把黑傘,猶豫了一下,又換了一把花傘。他的眼淚即刻湧出了眼眶。 端午還是去了一次兒子的房間。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十點鐘,他出了門。鑰匙在鎖孔裡轉了兩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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