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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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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蓉:對,我去了植物園,但沒進公園的大門。在天回山的山腳下,有一個農家小院,我在那兒坐了坐。吃了新挖的竹筍,喝了半杯啤酒。天霧濛濛的,什麼花草也看不到。但畢竟已經是春天了。 秀蓉:我承認,我的確做了一件傻事。真的很傻,如果讓我重新考慮,我一定不會這麼做。真有點不太甘心。不過,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是不會回頭的。說到底,人還是太軟弱了。 端午:這麼說,你現在,在成都? 端午:你在成都,對不對? 秀蓉:是,在成都。 秀蓉:你很聰明。我隨手打上了天回山這個地名。 端午:哈哈,終於逮到你了。 秀蓉:本來是想去西藏的。拉薩。那曲。日喀則。或隨便什麼地方。 秀蓉: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死掉拉倒。 秀蓉:可飛機從祿口機場剛一起飛,我就發起燒來。蓮禺的旺堆喇嘛曾對我說,所有的事情在我身上都會發生兩次。我又發燒了。旺堆喇嘛那張黑黑的臉,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空姐用餐巾布裹上冰塊放在我頭上降溫。隨後,她們把我弄到了頭等艙。我第一次坐頭等艙,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秀蓉:到了成都之後,停機坪上的一輛120救護車,將我送到機場附近的一家醫院裡。我在那只待了兩天,大夫說,我的發燒是肺炎引起的。但我的病卻不像肺炎那麼簡單,他們建議我換一家更大的醫院。隨後,就被轉到這裡來了。我住在五樓的特需病房裡。 端午:到底怎麼回事? 端午:你別嚇我! 端午:什麼病? 秀蓉:還用問嗎? 端午:什麼時候發現的? 秀蓉:我在離開鶴浦前,給你寫了一封信,當你收到它,就會什麼都明白了。別著急。 端午:可我一直沒收到你的信。 秀蓉:你會收到的。李春霞說,我活不過六個月。現在已經是第五個月了。心情也還好,這家醫院的條件還不錯。負責給我治療的大夫叫黃振勝,很有幽默感。他從不避諱跟我談論死。他說很多像我這樣的癌末病人最後都是死於肺炎。他給我用了最好的抗生素,還有一點嗎啡。四五天后就退了燒。他說雖然手術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所幸肌體還能對藥物產生反應。也許情形還沒那麼壞。喬布斯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秀蓉:每隔一兩天,黃振勝都會到病房來陪我聊上一小會兒。他還說,現代醫學已經徹底放棄了「治癒」這個概念,它所能做的不過是維持而已。實際上,維持也是放棄。生命維持得越久,離治癒就越遠。小黃說,他的工作實際上也是「維穩」。他厭惡自己的工作,倒不是怕髒。每天和那些癌末打交道,讓他覺得生命其實沒什麼尊嚴。他負責照料的一個老幹部,九十多歲了,在毫無意識反應的情況下,靠鼻飼居然也維持了三年。至少從醫學上說,他還活著。檢測儀器上各項生命體征都相當地穩定。當然嘍,他花的是公家的錢。 端午:你就一個人嗎?誰在醫院照顧你? 秀蓉:有一個護工。她是湖南醴陵人,昨天就是她帶我去植物園的。這些天,她一直在勸我跟她回湖南老家。她有一個堂叔,據說會用念了咒的符水給人治病。好玩。 秀蓉:還有一個壞消息。 端午:你說。 秀蓉:我銀行卡上的錢已經快用完了。 端午:我現在就打電話訂機票。我馬上就趕過來。很快的。一眨眼就到了。 秀蓉:你不要來! 秀蓉:你再快,也沒有我快。 端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秀蓉: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端午:求求你,千萬不要這麼想。 端午:你別嚇唬我。 端午:你在嗎?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大約在半個小時前,胡建倉已經離開資料室,下班回家了。臨走時,他順手替端午開了燈。白熾燈管「嗞嗞」地響著。窗外的建築工地上,早已人去樓空。一隻瘦骨嶙峋的大黑貓,在腳手架上憤怒地看著他,像個哲學家。不遠的地方,傳來了機帆船「突突」的馬達聲。 端午猶豫著,要不要給吉士打個電話。 秀蓉:我還在。親愛的。 秀蓉:那天我們在天回山下的農家小院,一直待到太陽落山。黃昏的時候太陽才露臉。沒有一丁點風。植物園門口的小樹林裡,有很多老人在健身。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驕傲」兩字。徐景陽的話是有道理的。他們都是從千軍萬馬中衝殺出來的倖存者。活著,就是他們的戰利品。 秀蓉:還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的人的分類嗎?我說過,這個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死去的人,還有倖存者。我失敗了,並打算接受它。 秀蓉:你不要來!至少現在不要。我要一個人跨過最後的那道坎。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人嗎? 端午:九點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飛機。 端午:你接著說。 秀蓉:熟人。所有的熟人。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就做夢能生活在陌生人中。我要穿一件隱身衣。直到有一天,我從圖書館回宿舍的途中,遇見了徐吉士。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夏末,他去大學生俱樂部參加海子紀念會。然後就遇到了你。在招隱寺。不說了。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發現原先的那個隱身世界,已經回不去了。怎麼也回不去了。我甚至嘗試著改掉自己的名字,可還是沒有用。 秀蓉: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死在醫院裡,讓我最不能忍受。那簡直不算是死亡。連死亡都算不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端午:晚上九點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飛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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