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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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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蓉:真有點不甘心。

  端午:你說什麼不甘心?

  秀蓉:我居然真的就到不了西藏!你不覺得奇怪嗎?

  端午:什麼?

  秀蓉:旺堆隨便說出的一句話,就像李春霞的預言一樣准。

  端午:旺堆是誰?

  秀蓉:蓮禺的一個活佛。就是送給若若鸚鵡的那個人。

  端午:你總愛胡思亂想。沒關係,以後找時間,我陪你一起去。

  秀蓉:但願吧。

  端午:你的手機怎麼老打不通?

  秀蓉:欠費停機了。

  秀蓉:能不能聽我一句勸?

  端午:你得先告訴我是什麼事。

  秀蓉:戒煙。把煙戒了吧。就算是為孩子著想吧。

  端午:我考慮考慮。

  秀蓉:別考慮了。趕緊戒吧。你得答應我,保證活到孩子成家的那一天。

  端午:這可說不好。

  端午:再說了,若若要是不結婚呢?

  秀蓉:真想好好親親他。摟著他親個夠。他的臉。他的小手。他跳得很急的心臟,像個小鼓。黑嘟嘟結實的小屁股。

  端午:你到底是怎麼了?

  端午:像是要跟整個世界告別似的。怎麼了?

  秀蓉:你說得沒錯。就是告別。

  秀蓉:昨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植物園,在那裡待了兩個小時。

  端午:哪兒的植物園?

  秀蓉:我得去一下洗手間。你等我一下。

  下午三點一刻。辦公室裡光線灰暗。天色陰陰的。本來,透過朝南的窗戶,他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看到那條瀝青色的運河。看到河汊轉彎處堆浮的白色垃圾和河面上的船隻。看到凸起的坡崗和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可現在,一座高樓的牆坯拔地而起,擋住了原先就很浮泛的陽光。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建築工人,正站在腳手架上朝河裡撒尿。

  他的新搭檔,那個外號叫做「撲食佬」的傢伙,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他是個跛子,又有白癜風,這都不是什麼秘密。端午近來又從他身上發現了另一樁煩心事:他竟然還有狐臭。現在還是四月份,那股味道還不太明顯;可天一旦熱起來,你就是把他想像成一位汗腺過於發達的國際友人,恐怕也難以忍受。

  端午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胡建倉。假如他去做股票的話,大概賺不到什麼錢。不過,他對股票沒什麼興趣,寧願把空閑時間,鬼鬼祟祟地消磨在成人網站上。假如端午對他這僅有的嗜好視而不見,「撲食佬」也很少來打攪他。

  馮延鶴剛才來過一個奇怪的電話。

  他的心臟最近做了五個支架。單位的同事有一種惡毒的擔心,擔心老馮遲早要死在那個白虎星兒媳的枕頭上。

  這次老馮打來電話,可不是找他下棋的。老馮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名叫白小嫻的人。白小嫻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花枝招展的少女。其實她已經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端午曾在一個會議上見到她一次。乾瘦乾瘦的老太太,不過保養得很好。她原來是主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長。老馮打來電話的時候,這個老太太就在馮延鶴的辦公室裡。她提出來要見見端午,不知為何。端午覺得這件事,不管朝哪個方面想,都有點離譜。

  他隨便找了個理由,回絕了。

  好在他沒去。

  秀蓉:昨天晚上又做了一個夢。

  端午:該不會又是革命黨人吧?

  秀蓉:我夢見自己被人追殺。在秋天的田野上奔跑。田裡的玉米都成熟了。下著雨。

  端午:你被人追上了嗎?

  秀蓉:那還用說!抓我的人,是一個糟老頭子。他從玉米地裡直起身來,下身光溜溜的,什麼都沒穿。他得意地讓我看了看他手裡的銬子,怪笑著問我,是不是處女。他說,他並不是公安,讓我不要害怕。他是專門收集處女膜的商人。他用祖傳的方法,把它從女孩身上取出,晾乾,然後把它製成笛膜。怎麼樣,好玩嗎?他說如果我聽從他的擺佈,完事後就會立刻放了我。

  端午:你樂得答應了他,對嗎?

  秀蓉:呸!

  秀蓉:我的一生,現在看來,就是這麼一個薄薄的膜。其中只有恥辱。

  端午: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

  端午:你說你去了植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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