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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


  端午沒有理會它的警告,懶懶散散地走了進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臨水而築的花廳。廳前的池塘不大,月牙形的一汪綠水,岸邊遍植高柳。池塘對面有一處亭榭,亂石瓦礫中,雜樹叢生。

  端午往前走了沒幾步,忽見石舫邊的小徑上,急急忙忙地跑出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剃著板寸頭的中年人。他一邊揮手讓他出去,一邊吼道:

  「誰讓你進來的?沒看見門口的牌子嗎?出去,快出去!」

  端午悻悻地轉過身去,正要走,卻看見徐吉士正歪在門邊,朝他眨眼睛。

  「這是私人禁地。大白天的,你怎麼到處瞎碰瞎撞的?」吉士笑了笑,將端午遺落在祠堂裡的涼帽遞給他。

  「前天晚上我們來過這裡……」

  「廢話!你才看出來了啊?」吉士往四處看了看,「這裡實行的是會員制。就是晚上,也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

  見端午仍不時地回過頭去張望,吉士又壓低了聲音笑道:「還不過癮,是嗎?要不今天晚上,我帶你再來一次?」

  中年人已經離開了。園子裡一片空寂。大風呼呼地越過山頂,卷起漫天的塵沙和碎花瓣,在池塘的上空,下雪般,紛紛落下。

  「你只要有錢,在這裡什麼都可以幹。甚至可以做皇帝!」

  「做皇帝?什麼意思?」

  「無非是三宮六院。你懂的!」

  吉士似笑非笑地拉了他一把。

  8

  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端午都守候在電腦前。家玉沒在QQ的界面上出現,也沒有給他留下片言隻字。

  好友欄目中唯一的圖標,沉默而黯淡。

  又過了一天。情形依舊如此。

  那時,他已經從花家舍回到了鶴浦的家中。

  母親和小魏匆匆返回梅城去了。明天是清明節。她要趕往鄉下的長洲,給她的第一位丈夫——那個據說是心靈手巧、百依百順的小木匠掃墓。她以前從來不給譚功達掃墓,現在當然更不可能。父親墓園的位置,停泊著一架已經報廢的麥道82飛機。那是鶴浦在建的航空工業園的標誌之一。父親的墳墓和屍骨如今都不知了去向。不過,按照他生前一貫的理想和願望,他的葬身之所為國家的航空工業騰出了位置,儘管屍骨無存,若是地下有靈,應該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家玉當時就是這麼勸端午的。端午也只能這樣去思考問題了。

  聽母親說,他在花家舍的這些天,家玉從外地打來了一個電話,她和若若磨嘰了半天,最後,又讓母親聽了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很不對頭」。家玉勸她和小魏都搬到鶴浦來住。母親旁敲側擊地問她,自己和小魏是住老房子呢,還是住唐寧灣。家玉說了句「隨便」,就把電話掛了。

  充完電的手機上,被阻滯的短信信號當當地響個不停。短信一共有十二條之多。其中的一條是騙子發來的,通知他去法院取一張傳票,並誘導他撥打諮詢電話。端午當然不會打。另外的十一條,都是綠珠發來的。

  端午不知道她現在還在不在鶴浦。電話打過去,信號是通的,可很快就被人為地切斷了。再打,電話就關了機。

  綠珠的生氣完全可以理解。雖然他的內心十分愧疚,可眼下也實在沒有多少心力去管她的事了。

  他在電腦上把這些天來和家玉的聊天記錄反復看了許多遍,不祥的預感愈漸濃郁。最後,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上帝」兩個字。他第一次體會到漢語中「心焦」這個詞,是多麼的傳神而恰如其分。

  若若放學回來了。烏黑的笑臉上汗涔涔的。濕乎乎的頭髮一綹一綹的,緊貼在他的額頭上。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把鞋脫得東一隻西一隻的。

  「快,給老屁媽打電話。」兒子似乎面有喜色。

  端午本來想把他摟過來抱一下,可兒子像只泥鰍似的,從他的腋下鑽了過去,一頭沖進了廁所。

  在最近一輪的模擬考試中他得了全班第一。數學和英語都是滿分。另外,在剛剛結束的班會上,他被姜老師任命為班級的代理班長。他在馬桶裡叮叮咚咚地撒尿,還說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話:

  「天助我也!」

  「班長不是戴思齊嗎?怎麼又讓你代理?」隔著半開的廁所門,端午問兒子。

  「她呀!狗屁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

  「別瞎說!」端午正色道,「你正經一點行不行?她到底怎麼了?」

  「慘透了。她住院了。」兒子一邊洗著臉,一邊滿不在乎地道。

  「什麼病?」

  「睡不著覺。想死。」

  「怪不得。」端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今天早上去扔垃圾的時候,端午迎面碰上了「戴思齊的老娘」胡依薇。沒說幾句話,她的眼圈一紅,扭頭就走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說,戴思齊會不會很快出院?」兒子道。

  「我也不是大夫,怎麼知道?」端午白了他一眼,「怎麼了?你想她了?」

  若若和戴思齊從小一塊長大。讀到初中,也還是同桌。

  「想她幹嗎?我倒寧願她永遠不要出院。」

  「什麼話!」端午嚇了一跳,厲聲吼道,「有你這麼冷血的嗎?你不會是擔心她回來後,你的班長就當不成了吧?」

  「她的數學超強,尤其是奧數,成績好得有點變態。她要是回來了,全班的同學就只有被虐的份!」

  兒子正在長個子,站在他面前,與自己只差半個頭了。端午覺得,兒子的思維方式很有些問題,心態也很不健康,正想和他好好聊聊,若若已經拎著書包,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在關上房門之前,他把腦袋又伸了出來,對父親囑咐道:

  「七點之前,你別來打攪我!今天的作業巨多。」

  「那你讓爸爸擁抱一下。」

  兒子很不情願地與他抱了抱。

  「好了,好了。你這個老男人,色情狂。」他笑著,用力地推開了他,「嘭」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

  端午呆呆地站在兒子房門前,琢磨著兒子剛才「天助我也」那句話,心裡無端地生出一點杞憂來:如果兒子這一代人到了自己的這個年齡,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想給胡依薇打個電話。抓起聽筒,想了想,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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