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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7

  下午,會議安排去花家舍的老街參觀。

  女導遊嘴裡嚼著口香糖,斜挎著一隻電聲喇叭,手裡搖著一面三角小旗。她給每位代表發了一頂太陽帽,紅色的。帽舌上面繡有金黃色的盤龍圖案。

  起風了。天色昏黃,像熟透了的杏子,又有點像黃疸病人的臉。七孔石橋的橋面上鋪上了一層砂土,厚得足以留下行人的鞋印。空氣中有嗆人的浮土和沙粒。他們一行人穿過停車場,沿著陡峭的山壁向東走。最後,在風雨長廊的入口處,匯入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踏青者的人群。

  長廊一看就是新修的。大紅的水泥廊柱。深綠的水泥欄杆。它沿著山道,曲曲折折蜿蜒向上。黑色的雨燕,三三兩兩在廊下斜穿而過,似乎正在尋找築窩的理想位置。前行百十步,有一個供遊人嬉戲的涼亭,雕樑畫棟,極盡誇飾。穹頂上畫有芭蕉、叢竹和散發著嫋嫋煙霧的香爐,一副寶鼎茶閑、靜日生香的情調。不過畫工粗率,一無足觀。更為奇怪的,是那些用細線勾勒的女體,蜂腰肥臀,一律取跪姿奉茶的圖式。男人則靜臥足榻,手執蒲扇;肚皮外露,體態慵懶。端午總覺得有點像傣族的風情畫,又像日本的浮世繪,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

  導遊介紹說,鳳凰山上的這座長廊,最早是由一個名叫王觀澄的人,于同治十一年(端午很快就將這個年份換算成了一八八五年)修建的。王觀澄是為了追隨一位隱者的遺跡,從江西的吉安一路尋訪,來到了花家舍。當被問到這個一心訪仙問道的王觀澄,是怎麼成為了聲名顯赫的匪首時,導遊說,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那位隱者是誰?」詩人紀釗忍不住問道。

  「他叫焦先。是花家舍最早的居民之一。」導遊笑道,「他的骨殖,就埋在你們住的賓館地下。說不定,就在哪一位的床底下。」

  聽她這麼說,住在一樓的康琳就接話道:「怪不得!我昨天一個晚上都在做噩夢。」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半山腰。由一條懸浮於深澗溪流之上的小板橋進入了村莊。

  這個村莊,建在山坳裡的一片緩坡上。村子裡庭院寂寂。家家戶戶的房舍式樣都是一樣的:灰泥斑駁的山牆,灰黑色的魚鱗狀碎瓦露出屋簷外煤黑的椽頭,小巧玲瓏的庭院,被繩子磨出深槽的水井。東一處、西一處的油菜花,長勢不良。青草池塘早已見底,浮著一層厚厚的綠苔。透過樹籬和漏窗,可以看見摩肩接踵的遊人在院中出沒,或者在井欄邊打撲克,或者舉著照相機東遊西蕩。

  遺憾的是,村中幾乎見不到一個居民。

  導遊介紹說,村子裡絕大部分的本地人,早在兩年前,就被遷到了十公里之外的竇莊。當然,他們是「自願的」。

  繞過一個倒塌的碾坊,一座殘破的古廟,端午很快就看見一座巍峨的高大建築,出現在不遠處的桃花林中。這幢樓宇的式樣別有風致。重重疊疊的馬頭牆,顯得高大淩厲,完全遮住了屋脊和灰瓦。一帶粉白的護牆,探出了香樟和銀杏的枝幹。如意門樓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棵支著鐵架的蜀府海棠。

  這大概就是導遊一路上津津樂道的王觀澄的故居了。

  花家舍方面特意為詩人們準備了一場演出。地點就在一個牆身歪斜的舊祠堂裡。

  那裡光線很暗。從樓廊上端的天窗裡,斜斜地射進來一束光柱。正在佈置舞臺的演員們,從大幕背後「咚咚」地跑過,揚起一片塵埃。吉士說,這座祠堂,是王觀澄召集手下的匪首們議事的地方,同時也是存放槍械和戰利品的倉庫。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它一度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的食堂。

  端午果然在戲臺邊的牆角裡,看到一個臥虎般的大灶台。鍋蓋上,瓢、勺、缽、碗,一應俱全。灶臺上方的牆上,有一扇鏤空的窗戶,透出屋外竹園的濃蔭。牆面上的宣傳畫早已黯然褪色,模糊一片,倒是像「小靳莊」「狼窩掌」「交城出了個華政委」一類的字樣,也還歷歷可辨。

  就在靜靜等候演出開始的間歇,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端午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名叫於德海的矮個子,正追著旅德詩人老林滿屋子亂跑。

  「老林讓你簽字了嗎?」吉士一臉壞笑地問他。

  「那還用說!不過,我沒搭理他。」

  「德海也挺可憐的。老林騙他說,所有的代表都會在共同宣言上簽字。他還真的信了,第一個簽了字。到目前為止,我敢斷定,那份宣言上,只有於德海一個人的名字。他一路上追著老林,要求把他的名字塗掉。那怎麼可能?老林那個人,你是瞭解的——就像一個幽靈。只要他一回國,所到之處,難免就有人會倒黴。」

  後臺一陣鑼鼓響。大幕徐徐拉開。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臉畫得像五猖鬼,手搖龜殼扇,出現在舞臺的中央。他清了清喉嚨,用戲謔的腔調自報家門。端午以為他是戲中的丑角,可細細玩味他的一長串念白,才發現他居然是喬裝打扮的革命黨。這人名叫周怡春,外號「小驢子」。他潛入花家舍的使命之一,就是策反這裡的土匪,為革命黨人攻打縣城的行動計劃招兵買馬。

  他是個六指。

  正當他將第六根指頭向觀眾們展示的時候,用口香糖粘上去的那段假指不慎脫落(當然,這也可能是演員的噱頭),惹得台下一陣大笑。由新時代的年輕人,來演繹辛亥前夕的革命黨人,荒腔走板倒也不足為奇。演員強拉入劇情的臺詞,比如,比爾·蓋茨和周傑倫,博人一笑,也算是時下民俗風情劇的一般特徵。何況這個革命黨人穿著的道袍下,還露出了藍色牛仔褲的褲腳和白色的耐克運動鞋。端午感到一陣陣反胃。他怎麼也無法讓自己進入劇情。

  他強打精神看了一段,終於在馬弁上場的時候,昏昏睡去。不過,他並沒能睡得很熟。台下一浪高過一浪的爆笑,迫使他不時睜開雙眼,不明所以地朝臺上張望。直到「叭」的一聲槍響,讓他完全清醒過來。

  舞臺上花家舍的境況,似乎風聲鶴唳,一片肅殺。

  一個土匪頭子模樣的大胖子,躺在舞臺中央的竹榻上,亮出了肥大的肚皮,他的兩個姨太太跪在竹榻的兩邊,一個為他打扇,一個為他捶腿。姨太太的一雙纖纖玉手「不慎」捶錯了地方,惹得大當家的怪叫了一聲,雙手護住襠部,用鶴浦一帶的方言罵道:

  「日你媽媽!你往哪兒捶啊?」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

  「奇怪。」端午悄聲地對身旁的吉士嘀咕了一句。

  「怎麼呢?」

  「我怎麼覺得戲臺上的那個姨太太,我是說胖胖的那一位,怎麼那麼眼熟啊?似乎在哪兒見過似的。」

  「一點都不奇怪,」吉士湊過來,呵呵地笑道,「不奇怪。這麼快就忘了?你其實和她們打過交道。很深的交道。不過是空姐的制服,換做了戲裝而已。」

  端午仍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怔在那裡,半天,才自語道:「怎麼會?」

  吉士莞爾一笑,沒再吭聲。

  端午站起身來,從人群中移了出來,順著牆邊的通道,走到了祠堂的另一端。

  天井旁邊的門檻邊,站著一個身穿旗袍的服務員。她好心地給端午指了指廁所的位置,可端午說,他並不想上廁所。

  天井的青石板上,矗立著一座太湖石。穴竅空靈,上有「桃源幽媚」四字。石畔有兩口盛滿水的太平缸,一叢燕竹。天井的高牆邊有一扇小側門。

  端午猛然記起來,前天晚上,在迷蒙的細雨中,他和吉士就是由這道門進來的。小門的對面,在天井的另一端,有一個月亮門洞。他和吉士從那經過的時候,由於雨後路滑,吉士在那差一點跌了一跤。

  現在,月亮門洞前豎著一塊「遊人止步」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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