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四一


  端午:我溜了號。能不能再說說你的那個夢?

  秀蓉:幹嗎呀?

  端午:或許對我正在寫的小說有幫助。

  秀蓉:早忘了。還有別的夢,你要不要聽?這些天,我除了做夢,基本上沒幹別的事。多數是噩夢。

  端午:你現在到底在哪兒?

  秀蓉:你不是說我在西藏嗎?你真的那麼關心我在哪裡嗎?

  端午:你就不能嚴肅點嗎?

  秀蓉:好吧。告訴你,我現在就站在你身後。聽我說,你現在就閉上眼睛,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一定要慢。在心裡默默地數十下,你就會看到——

  端午明知道她又在作怪,但還是按照她的指令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轉過身去。他在心裡默念著阿拉伯數字,不是十下,而是三十下。

  果然,他聽見有人在敲門。

  端午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面無人色。他沖到門邊,猛地一下拉開房門,看見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務員,推著車,正沖他微笑。

  「您說什麼?」他問道。

  服務員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黃黃的四環素牙,把剛才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請問,現在方便打掃房間嗎?」

  端午趕緊說了聲「不用」,就把房門關上了。

  電腦中QQ界面上出現了妻子剛發給他的貼圖:李宇春的臉,一刻不停地發生變化;一刻不停地扭曲、變形,最後,終於變成了姚明。

  看著那張貼圖,為了緩解剛才的緊張,端午有點誇張地開懷大笑。

  秀蓉:怎麼樣?好玩吧?

  秀蓉:跟你說正經的。

  端午:說。

  秀蓉:不說也罷。挺沒勁的。

  端午:說吧。反正沒事。

  秀蓉:二十年前,在招隱寺的池塘邊的那個小屋裡,我發著高燒。你後來不辭而別。呸,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臨走前,還拿走了我褲子口袋裡所有的錢。你還記不記得?

  端午:當然。

  秀蓉:現在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吧。

  端午:車票是預先買好的。

  秀蓉: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想瞭解的是,你當時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自打你見到我的第一眼起,直到你上了火車,整個過程,怎麼回事,原原本本,告訴我。

  端午:現在再說這些,你認為還有意義嗎?

  秀蓉:有意義。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秀蓉:怎麼不說話?

  秀蓉:幹嗎呢你?

  秀蓉:是不是有女詩人來拜訪?

  端午:吉士剛剛打來了電話,問我為什麼逃會。我還是今天會議的講評人。不管它了。

  端午:怎麼說呢?我做夢都沒想到會再次回到鶴浦。一九八九年,命運拐了一個大彎。這是實話。

  端午:火車開往上海。窗外的月亮,浮雲飛動。我一直覺得車是倒著開,馳往招隱寺的荷塘。

  端午:我希望去北京,或者留在上海工作。沒想到會回到鶴浦。你明白了嗎?

  秀蓉:不明白。

  端午:可後來,我居然放棄了上海教育出版社這樣待遇優厚的單位,去考博,將自己交給不確定的命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秀蓉:不知道。

  端午:唉,你是在裝糊塗啊。事實上,考博失敗後,我還是有機會留在上海,比如說寶山鋼鐵公司,比如說上海博物館。我卻莫名其妙地與導師決裂。不是與他過不去,而是與自己過不去。現在我才想明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可當時,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那樣做。甚至,當我提著行李到距鶴浦十多公里外的礦山機械廠報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端午:直到有一天,我在華聯超市門口遇見你。那一天是愚人節,沒錯。但命運沒有開玩笑。它在向我呈現一個秘密。

  秀蓉:幹嗎說得那麼可怕啊?

  端午:因為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兩年中的一連串荒唐的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當時,我的心頭只有憎惡。不是憎恨你,而是憎惡我自己。

  秀蓉:就算是恨我,也沒關係。

  端午:在上海時,我曾嘗試著給你寫過一封信,但它被退回來了。我在學校的辦公樓排了兩個小時的長隊,就是為了打通吉士的長途電話,想知道一點你的消息。

  端午:我還去了一趟華東政法學院。你信不信?我想去那兒找你那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表姐。我在蘇州河邊的大門口轉了半天,最終沒敢進去。

  秀蓉:看不出,你還是蠻會煽情的。

  秀蓉:那天晚上,我半夜裡醒過來一次,見你不在,我還以為你是幫我去買藥去了。

  端午:我們換個話題吧。

  秀蓉: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我要下線了。

  端午:最後一個問題。

  秀蓉:你快說。

  端午:我們還能見面嗎?

  秀蓉:那要看他是否允許。

  端午:你是說,你丈夫?

  秀蓉:不是。

  秀蓉:是上帝。

  端午:不懂你在說什麼。

  秀蓉:你會懂的。我下了。

  端午:再見。

  秀蓉:再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