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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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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的那個「她」,指的也許就是潘金蓮。端午緊張地朝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女孩看了一眼,所幸,她的耳朵裡已經嵌入了白色的耳塞。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輕輕地敲擊著,為了驅散越來越濃的煙味,她開了窗。她的頭髮微微翕動,因為窗口有輕風在吹拂。 吉士在煩躁地看表。他走到那個馬尾辮青年的身邊,手搭在他肩上,與他耳語一番。馬尾辮仰起臉來,笑了笑,說:「那不著急!」 研究員顯然不同意教授的觀點。 「社會已經失控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從桌上的玻璃盅中抓出幾粒花生米,放在手裡搓了搓,吹掉了浮皮,放在嘴裡咀嚼著,接著又道:「這種失控,當然不是說,權力對社會運轉失去了有效的管制或約束。我的意思是,這種失控,恰恰是悄然發生於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內心。他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我們已不再相信任何確定無疑的東西。不再認同任何價值。仿佛正在這個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每一個人都不能連續思考五分鐘以上,都看不到五百米之外的世界。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壞死。 「左派批判資本主義,攻擊美國;而自由主義者則把矛頭指向體制和權力。在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兩種思想的激烈交鋒中,雙方都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資本、權力,不論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不論是中石油,還是世界銀行,生來就彼此抱有好感。它們之間有一種,怎麼說呢?天然的親和力。甚至都用不著互相試探,一來二去,早就如膠似漆了。在國內,你如果在四十八元的價位上購買了中石油的股票,只能怪自己的祖宗沒有積德。幾年下來,股價已經跌到了可憐的十二塊錢。可中石油在美國僅僅融資二十九億美元,給予境外投資者四年的分紅累計,竟然超過了一百一十九億美元。很多人還抱有天真的詢問,中國什麼時候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我要說的是,這種改革,並非沒有開始。依照我的觀察,它已經在內部悄悄地完成了。它已經是銅牆鐵壁。事實上,任何人都已經奈何它不得。 「而保護這一壁壘的,不是防彈鋼板,甚至也不僅僅是既得利益者的合謀和沆瀣一氣,而是讓人心驚膽戰的風險成本。為了避免難以承受的風險,維持現狀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在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維持現狀。而維持現狀的後果,同時又在堆積和醞釀更高層級的風險,如此循環下去而已。就是這樣。難道不是嗎?只有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刻,當這個社會被迫進行重建的時候,你才會發現,這些年,我們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大。這個代價還不僅僅是環境和資源,也許還有整整幾代人。當然,GDP還不錯。據說馬上就要超過日本了,是嗎?」 教授笑了笑,插話道: 「不是馬上,而是已經。有時候,我們很世故,有時候似乎又幼稚得可笑。一頭獅子,如果說自己長得有多肥,炫耀炫耀,那倒也不妨事的;如果是羊或豬一類的動物,整天吹噓自己長得有多胖,前景反而有點不太妙。」 隨後,他又補充說:「這句話是魯迅先生說的。」 研究員沒有再接著說下去。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誦的詩歌片斷打亂了。 髮髻披散開一個垂到腰間的漩渦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臉孔像睡蓮,一朵團圓了 晴空裡到處釋放的靜電的花 我這活膩了的身體 還在冒泡泡,一隻比 一隻大,一次比一次圓 研究員把目光轉向端午,問道:「詩人有何高見?你怎麼看?」 「我是個鄉下人。沒什麼可說的。」端午笑道,「電視、聚會、報告廳、互聯網、收音機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說話,卻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結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每個人都從自身的處境說話。悲劇恰恰在於,這些廢話並非全無道理。正因為聲音到處氾濫,所以,你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成了令人作嘔的故作姿態或者陳詞濫調……」 「我同意。」研究員道,「這個社會,實際上正處在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無言狀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無言狀態的表現形式,並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說話。」 端午覺得研究員多少有點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申辯幾句,就看見吉士已經哈欠連天地站了起來,從椅背上取下夾克。 他們已經打算離開了。 端午沒有與他們一起去夜總會。 吉士暗示他,他們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點特別。和昨晚大不一樣。女孩們都穿著紅衛兵的服裝。他許諾說,在靈魂出竅的瘋狂中,還有濃郁的懷舊情調。不過,吉士見端午主意已定,也沒有怎麼去勉強他。倒是教授輕佻地沖他眨了眨眼睛,說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話: 「形固可如枯槁,心豈能為死灰乎?」 他們就在酒吧門外的濛濛細雨中分了手。 6 上午九點開始的開幕式很簡短,不到十點就結束了。據說是與時俱進,與國際接軌。接下來,照例是代表們與當地領導合影留念。端午隨著人群來到了賓館門前,差不多已經到了他與家玉約定的聊天時間。 天雖然已經晴了,可空中依然飄灑著細碎的雨絲。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謙讓位序的間歇,悄悄地離開了那裡,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間。他穿過大堂,走到樓梯口,一位長髮披肩的旅德詩人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微笑著給了他一個西方式的擁抱,然後遞給他一份不知什麼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讓他簽字。端午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記得他姓林。那年在斯德哥爾摩,他們在森林邊的一個餐館裡,品嘗北歐風味的豬蹄時,兩人匆匆見過一面。端午有些厭惡他的做派與為人。 「老高問你好。」他笑著對端午道。 「誰是老高?」 「連老高都不記得了嗎?七八年前,我們在斯德哥爾摩……」 端午很不耐煩地從他手裡接過那份宣言,也沒顧上細看,就心煩意亂地還給了他:「對不起,我不能簽。」 旅德詩人並不生氣。他優雅地抱著雙臂,笑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帶著一點孩子氣:「為什麼?我能將它理解為膽怯和軟弱嗎?」 「怎麼理解,那是你的事。」端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家玉已經在線上了。 她給端午寫了一大段留言,來講述昨天晚上做過的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出生在江南一個沒落的高門望族,深宅大院,傭僕成群。父親的突然出走,使得家裡亂了套。時間似乎也是春末,下著雨。院中的荼蘼花已經開敗了。沒有父親,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過濕漉漉的天井,眺望門前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地和麥田。盼望著看到父親從雨中出現,回到家裡,回到她的身邊。直到不久之後,一個年輕的革命黨人來到了村中,白衣白馬,馬脖子上的銅鈴叮噹作響。他的身影倒映在門前的池塘中…… 端午:你馬上就和那個革命党人談起了戀愛,對不對? 秀蓉:終於回來了。你不用開會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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