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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他們繞過七孔橋邊空無一人的停車場,穿過幾條光影浮薄的街巷,來到了一個爬滿綠藤的正方形建築門前。據吉士說,這是花家舍最有情調的酒吧。門外有一個供客人喝啤酒的鋼架涼棚,因為下雨,沒有一個人。白色的桌椅疊在了一起。

  這是一座靜吧。人不多。侍者刻意壓低了嗓門與他們說話。橢圓形吧台邊的高腳凳上,坐著幾對喁喁私語的男女。吧台對面,是一個巨大的水車,它並不轉動,可潺潺的流水依然拂動著水池裡的幾朵塑料睡蓮。他們由一條鐵架樓梯,上到二樓,在被黑色的漆屏隔開的一條長桌前,落了座。

  吉士給每個人都點了一盎司威士忌,算是起個興。隨後,他又向朋友們推薦了這裡的比利時啤酒。端午注意到,離他們不遠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坐在陰影中。她的脖子上搭著一條淺藍色紗巾,精緻的側臉被桌上的小檯燈照亮了,似乎面有愁容。筆記本電腦開著。敲擊鍵盤的聲音和屋外颯颯的雨聲難以區分。

  乍一看,這人還真有點像綠珠。

  晚宴的時候,綠珠給他發來兩條短信,他還沒有顧得上回復。現在,她已經從上海回到了鶴浦。端午想給她直接打個電話,可手機的熒屏閃了一下,提醒他電已耗盡。

  坐在端午對面的兩個人,正在小聲地談論著什麼。其中的一位,是來自首都師範大學的教授,帶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位是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的研究員,從事詩歌評論,僅僅是他的業餘愛好。他的年齡看上去略大一些。儘管端午暫時還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可他知道兩人的意見並不一致。

  另外兩個詩人遠遠地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雖說不是刻意的,卻與另外四個人隔開了相當的距離。他們似乎正在討論一位朋友的詩作。一個留著絡腮鬍子,臉顯得有點髒;另一個則面龐白淨,腦後梳著一個時髦的馬尾辮。

  「你有沒有注意到牆角裡的那個女孩?」吉士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斜著眼睛對端午道。

  「小聲點。」端午趕緊提醒他。

  「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如今已經難得一見。」吉士道,「你難道沒發現,如今的女孩,一個比一個難看了嗎?」

  「又是陳詞濫調。坦率地說,我倒沒覺得。」端午輕聲道。

  「這個女孩讓我想起了韋莊的一句詩。」

  「不會是『綠窗人似花』吧?」端午想了想,笑道。

  「此時心轉迷。」

  他嘿嘿地笑著,聲音有點淫穢。端午正想說什麼,忽見對面的那位教授,猛然激動起來,突兀地冒出了一連串極其深奧的句子:

  「網球鞋的鞋帶究竟是從上面系,還是從下面系,本身並不能構成一個問題。或者說,並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詢問。Asking。阿爾邦奇的回答,讓他的妻子陷入到了語言的泥淖之中。我們需要考慮的是,這個非同一般的詢問,在何種意義上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構成了對日常語彙的分叉或偏離。也就是說,實指功能與修辭功能是如何地不成比例。是語法的修辭化呢?還是修辭的語法化?OK?」

  教授極力試圖控制自己的音量,可樓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還是紛紛轉過身來打量他。端午把教授剛才的那番話琢磨了好幾遍,最終也沒搞懂他在說什麼。他不知道「阿爾邦奇」是誰,為什麼要系網球鞋,更別提他的妻子了。不過,這也從一個側面提醒他,大學裡的所謂學問,已經發展到了何等精深的程度。

  坐在長桌另一端的兩位年輕詩人,也談興正濃,狀態頗顯親密。教授的那番話不過使他們的交談中斷了半分鐘而已。隨後,兩人又開始交頭接耳。他們頻頻提到潘金蓮、西門慶或武松。起先,端午還以為他們是在討論《水滸傳》。可後來,絡腮鬍子又兩次提到了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端午又覺得,他們正在談論的,似乎是《金瓶梅》。

  其實,兩者都不是。

  因為,端午聽見那個腦袋後面紮著馬尾辮的詩人,忽然就念出下面這段詩來:

  他要跑到一個小矮人那裡去

  帶去一個消息。凡是延緩了他的腳步的人

  都在他的腦海裡得到了不好的下場

  他跑得那麼快。像一隻很輕的箭杆

  …………

  馬尾辮的記憶力十分驚人。他能夠隨口背誦詩人的原作,讓端午頗為嫉妒。他有意加入兩人的談話,便端著啤酒杯,朝那邊挪了挪,與兩個人都碰了杯。兩個年輕人也還友善,他們親切地稱他為「端午老師」。絡腮鬍子更是自謙地表示,他們都是「讀著端午老師的詩長大的」。這樣的恭維,雖說有點太過陳腐老舊,可端午聽了,也沒有理由不高興。

  端午問他們正在聊什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馬尾辮道:「嗨,瞎侃唄。」

  他們之間已經熱絡的談話一旦恢復,似乎也不在乎把「端午老師」拋在一邊。端午坐在那裡根本插不上話,立刻離開又顯得很不禮貌,只得尷尬地轉過身來,再次把目光投向桌子的另一端。

  兩位學者之間的談話,已經從高深莫測的修辭學,轉向一般社會評論。兩個人都對中國社會的現狀和未來感到憂心忡忡。其間,徐吉士不無諂媚地插話說:「杞憂,正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最優秀的品質。」聽上去,有點不知所云。

  教授喜歡掉書袋。學院的嚴格訓練,使得任何荒謬的見解都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卻沒有對他言談的邏輯性給予切實的幫助。他的話在不同的概念和事實之間跳來跳去。他剛剛提到王安石變法,卻一下子就跳到了天津條約的簽訂。隨後,由《萬國公法》的翻譯問題,通過「順便說一句」這個恰當的黏合劑,自然地過渡到了對法、美於一九四六年簽訂的某個協議的闡釋上。

  「順便說一句,正是這個協定的簽署,導致了日後的『新浪潮』運動的出現……」

  研究員剛要反駁,教授機敏地阻止了他的蠢動:「我的話還沒說完!」

  隨後是GITT。哥本哈根協定。阿多諾臨終前的那本《殘生省思》。英文是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接下來,是所謂的西西里化和去文化化。葛蘭西。鮑德裡亞和馮桂芬。aura究竟應翻譯成「氛圍」還是「輝光」。教授的結論是:

  中國社會未來最大的危險性恰恰來自于買辦資本,以及正在悄然成型的買辦階層。他們與帝國主義主子沆瀣一氣,迫使中國的腐敗官員,為了一點殘菜剩羹,加緊榨取國內百姓的血汗……

  問題在於,端午並不知道教授是如何從前面那些繁複而雜亂的鋪陳中,推導出這一結論的。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教授還引用了一句甘地的名言。可惜,他那具有濃郁河南地方特色的英文有點含混不清。

  另外,端午的注意力,再次被兩位年輕詩人的談論吸引住了。

  她累了,停止。

  汗水流過,落了灰,而變得
  粗糙的乳頭,淋濕她的雙腿,但甚至
  連她最隱秘的開口處也因為有風在吹拂
  而有難言的興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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