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三一


  三月中旬,在連綿的陰雨中,春天硬著頭皮來了。伯先公園河溝邊巨大的柳樹,垂下流蘇般的絲絛,在雨中由鵝黃變成了翠綠。窗外籠了一帶高高低低的煙堤。臨河的迎春花黃燦燦的;粉白的刺梨和早杏,以及碎碎的櫻花,如胭脂般次第開放。如果忽略掉伴隨著東風而來的化工廠的刺鼻的臭味,如果對天空的塵霾,滿河的垃圾視而不見,如果讓目光局囿在公園的這一小塊綠地之中,這個春天與過去似乎也沒有多少區別。

  即便是在夜半時分,當端午坐在北屋書房的寫字臺前,為自己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煞費苦心之時,他仍能從慵懶的寂靜中,嗅到春天特有的氣息。他的寫作沒有什麼進展。一連寫了六個開頭,都覺得不甚滿意。

  他暫時還沒辦法使自己安下心來。他低估了妻子離開後可能會有的不適感,低估了共同記憶在漫長歲月中所積累起來的召喚力量。

  妻子留下半罐意大利咖啡,讓他夜不成寐。

  他不安地意識到,龐家玉突然提出與他離婚,或許包含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重大隱秘。他開始為家玉感到擔憂,無法不去猜測她此刻為雨為雲的行蹤。不管他是否願意承認,毫無疑問,這正是一種刻骨的思念。

  有一天,他去自動取款機上取錢。銀行卡裡錢的數額突然多出來的部分,把他嚇了一跳。不是八千,也不是八萬,而是八十萬。

  一直盤踞在他心頭的不祥的疑慮,頃刻間被迅速放大。

  他決定直接去唐寧灣,打擾一下他的前妻,以及可能正與她同居一室的「那個人」。

  2

  唐甯灣的房子還未來得及過戶到妻子的名下。出於謹慎和不必要的多慮,他在用鑰匙開門之前,足足敲了兩分鐘之久。屋裡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它來自於換洗的沙發座套、臺布和此刻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客廳牆上,那張裴勇俊的電影招貼畫不見了,留下了一塊鏡框大小的白斑。茶几上的花瓶中,插著一大叢雜色的雛菊,只是如今已經焦枯。

  家玉其實最不喜歡雛菊。可每次陪她去花店買花,挑來挑去,最後卻總是抱著一大把雛菊回家。由於每次都買回這些廉價的花朵,時間一長,家玉就誤以為自己是喜歡它的。從這件事中,也多少可以看到她性格中不為人知的悖謬。

  有一次,端午開玩笑地問她,為什麼總是竭盡全力地去做她感到厭惡的事情。家玉平靜地回答道:「因為這就是我的命。」

  儘管房間收拾得異常整潔,可餐桌上已經有了一層灰白的浮塵。這至少說明,妻子已有一段時間不在這兒住了。臥室的床頭櫃上,有一隻吃了一半的蘆柑。一隻方方的玻璃茶杯裡立頓茶包浮出了厚厚的黴垢,像奶昔一樣。

  屋外的花園,被浮薄的朝陽照亮了一角。他還記得,房屋裝修時,他和家玉趕往幾十公里外的苗圃,挑選薔薇的花枝。他很少看見家玉那麼高興。如今花枝已經盛大,它們攀爬在綠色的鐵柵欄上,綴滿了繁密的花苞。在牆根的排水溝邊上,種著一片薄荷。此刻,它正在瘋長,頑強的生命力甚至足以將地面鋪設的紅磚頂翻。

  隔壁人家的花園裡,有個老太太戴著涼帽,一邊捶著腰,一邊給韭菜撒草木灰。她是個「自來熟」,而且話特別多。她操著濃郁的揚州口音,驕傲地向端午說起她的兒子。他姓白,在中央電視臺上班。端午不懷好意地問她,她兒子是不是叫白岩松。老太太就笑了起來。她說,兒子還沒當上那麼大的官。可他寄回家來的明信片上,倒是確實有白岩松的簽名。他是個司機,是從部隊轉業過去的。

  端午向她打聽妻子的情況。老太太說,曾見她在這裡住過幾天,不過時間不長。最近一晌沒怎麼見過她。有一次,老太太看見她在花園裡給薔薇剪枝,就割了一把韭菜,隔著花籬,想遞給她。可家玉只是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文乎、文乎的」。端午不明白老太太所謂的「文乎文乎」是什麼意思,便笑著安慰她說,妻子恐怕聽不懂她的江北話。他又問老太太,是不是見過別的什麼人來過。老太太撩起圍裙,擦了擦眼屎,朝他搖了搖頭。據她說,妻子常常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金銀花底下發呆,有時一坐就是半天。

  從唐寧灣小區出來,端午的憂慮增加了。他沒去單位上班,而是叫了一輛黑車,直接去了大西路上的律師事務所。

  在六樓的走道裡,他遇見了剛剛從廁所裡出來的徐景陽。徐景陽是妻子的合夥人之一,本來就長得肥頭大耳,去年從一次錯誤的癌症診斷中倖存了下來,一場虛驚過後,他變得比以前更胖了。他們見過不多的幾次面,都是在飯桌上。簡單的寒暄過後,徐景陽用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擦肥肥的手指,冷不防冒出一句:「家玉最近怎麼樣?」讓端午吃了一驚。

  他愣了愣神,向景陽苦笑道:「我這麼心急火燎地趕過來,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呀。」

  「朋友,你,什麼意思?」景陽迷惑不解地望著他,碩大的腦袋裡似乎飛快地在想著什麼。

  「家玉今天沒來上班嗎?」端午問他。

  這回該輪到徐景陽發呆了。

  不過,徐景陽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在端午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道:「你跟我來。」

  他們經由廁所旁邊的樓梯,上到七樓。徐景陽將他領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正在伏案工作的女秘書支了出去。然後,徐景陽十指相扣,端坐在辦公桌前,一字一頓地說道:

  「年後上班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吧,家玉找到我的辦公室。就坐在你現在坐著的椅子上。我以為她是來跟我商量潤江區的拐賣兒童案,可她張口就說,『不論我對你說出什麼話來,第一,你不要大驚小怪;第二,你不要問為什麼。』我當時也沒顧上多想,就立刻點了點頭。隨後,她就提出了辭職,並要求結算合夥的本金和累計的分紅。

  「我一個人悶悶地想了半天。畢竟,這太突然了。最後只得問她,錢什麼時候要。她說越快越好。隨後就站起身來。我看見她的臉色,怎麼說呢?有點怪怪的,像是出了什麼事,就約她中午到她平常最愛去的『棕櫚島』喝咖啡,希望能夠瞭解她突然提出辭職的緣由。她在門口站了站,淡淡地說了句『改日吧』。隨後就走了。我立即把這件事通知了老隋。老隋也覺得過於突然。他說,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找家玉談一談。我們倆找到她辦公室,可她已經離開了。辦公桌裡的東西都清空了。」

  「她後來沒來上過班嗎?」

  「沒有。」徐景陽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將茶葉小心地吐在了手心裡。「她來過一個電話,讓我把錢直接打到她指定的銀行賬戶上。財務那邊的字,還是我幫她簽的。」

  「多少錢?」

  「大約是八九十萬吧。除了她應得的部分,我和老隋商量後,又額外多付了她六個月的工資。畢竟在一起合作了這麼久,好聚好散嘛。」

  「我能不能抽支煙?」端午問他。

  「抽吧。你給我也來一根!」景陽拿過煙去,並不抽,只是讓它在鼻孔底下,輕輕地轉著。

  端午猛吸了兩口煙,這才不安地向他提到,家玉自從二月二十八日離家至今,已經失蹤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暫時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端午向他隱瞞了他們已經離婚這樣一個事實,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景陽的判斷。

  「從法律的意義上說,這還不能稱之為失蹤。」景陽安慰他說。

  「你覺得要不要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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