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二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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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想了想,說:「先不忙報警。就算你報了警,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她為什麼會突然離家。她出走前,你們有沒有拌過嘴?吵過架?或者發生過別的什麼事?老實說,她突然提出辭職,讓我十分意外,我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雖然知道她不願意接我的電話,可這兩天我還是一直不停地給她打。」 端午微微地紅了臉。他猶豫了半天,正打算硬著頭皮將妻子失蹤前後的事向他和盤托出,忽聽見景陽道: 「這樣,你回去以後,先把小區的監控錄像調出來看一下。如果她是帶著旅行包出門的,也許問題不大。沒准在外面待個幾天,散散心,自己就會回來。」 辦公桌上奶白色的電話機響了起來。 景陽抓起電話,慢條斯理地嗯、嗯了幾句,忽然就暴跳起來,對著話筒大聲訓斥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所有有關拆遷的案子,一概不接!」隨後,啪的一聲,就撂下了電話。 「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景陽略微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著道,「等家玉回來之後,你真該帶她去做個心理諮詢。」 「你是感覺到,她精神上有什麼問題嗎?」 「也不一定是精神上。」景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問題出在這兒。她當初實在是不該入這個行。幹我們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預先就得培養某種超越的心態,不能讓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體的事件之中。這玩意兒,你懂的!說到底,就是一個Game而已。」 「你指的是法律麼?」 「當然。」徐景陽點了點頭。 他看見端午吃驚地瞪著自己,又補充道:「同樣是醉酒撞死人,你可援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他死刑,也可以按一般的交通肇事來個判一緩二。從法律的意義上說,有經有權,有常有變。靈活性本來就是法律的根本特徵之一。我們先撇開司法腐敗不談,法律當中的名堂經很多。一般人完全搞不懂。最簡單的例子,你想想,為什麼會有坦白從寬這一說?為什麼投案自首或高額賠償能極大地降低罪責?假如我想除掉你,殺人之後在第一時間投案自首,真心或假意地悔罪,加上高額賠償,基本上就可以免死。而你如果預先掌握了重大的案底,投案後,因揭發而立功,甚至還可以得到一個更短的刑期。從死者的角度看,這當然不公平。可法律並不真正關心公平。 「我們很可能會誤解,認為法律的設定,是以公平和正義為出發點的。家玉不是正規的法律系畢業的,這個彎子,她一直到現在都繞不過來。法律的著眼點,其實是社會管理的效果和相應的成本。自從現代法律誕生以來,它就從來沒有帶來過真正的公平。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完全一樣。因此,真正重要的,並不是法律的條文本身,而是對它的解釋和靈活運用。也可以說,沒有這種靈活性,就沒有法律。不過,話還是扯遠了。我的意思是說,家玉的情感太纖細了,太脆弱了。她不適合幹這一行。直到離職前,她在閱讀案卷的時候,還是會流眼淚。這又何必?太多負面的東西壓在她心裡,像結石一樣,化不掉……」 端午離開的時候,徐景陽客氣地將他一直送到電梯口。他囑咐端午,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問題,都可以隨時給他打電話。 一個小時之後,端午已經坐在小區的中控室了。他很快就查到了二十八日妻子出門的錄像。 他給徐吉士一連打了兩個電話,都是占線的聲音。等到他終於撥通了吉士的電話,他乘坐的出租車,已經來到了《鶴浦晚報》的辦公大樓前。 徐吉士滿臉怒容,正在辦公室裡大聲地呵斥他年輕的女下屬。端午與他交換了一下眼神,就坐在門邊的沙發上等候。他隨手從茶几上拿起一本《三聯生活週刊》,翻了翻,又厭煩地扔回了原處。他看見吉士敲打著手裡的一摞文件,對那個女孩罵道: 「『我好好喜歡』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嗯?你是從哪裡學來這種不倫不類的腔調?還有這裡,『諫壁發電廠的這種做法,像極了古語所雲的,怎不叫剛剛踏上社會的我們感到糾結?若不限期改正,廣大幹部群眾情何以堪?』你這叫什麼他媽的句子,誰能看得懂?你說你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誰能相信呢?嗯?你說古語所雲,所雲什麼呀?我看你是不知所云……」 端午聽他這麼說,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士當上社長,還沒兩個月,脾氣見長不說,在訓人方面也很有心得。端午見他罵罵咧咧地把對方訓斥了十多分鐘,似乎還有點意猶未盡。那個女孩,長得眉清目秀,顯得十分單薄,但她並不把領導的盛怒當回事。既不聲辯,也看不出有任何緊張。她雙手反剪在背後,咬著嘴唇,輕輕地搖擺著身體。為了表示自己認真在聽,不時發出嬌羞的感歎聲: 拉得很長的「哦」; 拉得更長的「啊——」 鶯聲燕語的「是這樣啊!」 ………… 徐吉士威脅她:「如果再叫我看到這種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就給老子捲舖蓋走人!」女孩只是誇張地吐了吐舌頭,擠眉弄眼地向他的上司做著鬼臉。隨後,她腳蹬UGG翻毛皮靴,踩著吱吱作響的複合地板,一扭一扭地走了。 辦公室裡新添了一批家具。屋子裡有一股難聞的漆味。吉士的辦公桌上,居然也已經擺出了兩面色彩鮮豔的小國旗。 即便是女孩走後,吉士的一隻手仍然叉著腰。原來是昨天晚上去「醉花蔭」打網球,不慎閃了腰,並非故意在下屬面前擺譜。 吉士從櫃子裡拿了兩條「黃鶴樓」給他。還有一個印著「搶新一號」字樣的鐵盒,不知裡面裝著什麼東西。 「我在報社待了七八年,你很少到我的辦公室來。」吉士笑道,「可最近的一個月之內,你已經是第二次上門了。有什麼事吧?」 端午向他說了家玉的事。出走。離婚。從單位突然辭職。年前的一系列異常舉動。她賣掉了那輛紅色的本田轎車。在小區監控錄像中出現的畫面。 吉士靜靜地聽他說話,手卻沒閑著。等電磁爐上的礦泉水燒開,吉士開了一包「紅頂山人」,熟練地用竹夾轉動著青花瓷的茶杯,為他洗杯沏茶。他的臉上倒沒有什麼驚異的表情,半天,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小心燙。」 端午顯得有些尷尬。等到把該說的話說完,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會不會去了國外?」吉士讓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在腰下塞了一塊布墊,眼睛看著天花板。「比方說,她嫁給了一個老外。二十八號離開的那天,是不是有什麼人來接她? 「沒有。她是坐著一輛三輪摩的離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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