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二六


  「不過現在想想,還是有點後悔。」綠珠喃喃道,「還不如當初依了他好了。」

  端午隱隱能猜到,綠珠所謂的「後悔」指的是什麼。心裡忽然也有點難過。

  綠珠說,那天下午,她把姨父那些詩打印出來之後,就將整個文件夾都刪空了。她坐在書房外的露臺上,讀那些詩。一邊哭,一邊笑,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那個露臺被姨父改造成一個花房。花房裡養了幾十盆花,全都是水仙。開得正豔。一大片令人心碎的銘黃。他其實還是一個大男孩。在虛無、軟弱和羞怯中苟且偷生;在恐懼與厭倦中進退維谷。綠珠說,至少守仁在寫詩的時候,至少,在他心裡的某一塊地方,還是純淨的。

  她還提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年,姨父、姨媽回泰州過春節。鄰村來了一個戲班子,在打穀場搭台唱戲。綠珠帶他們去看戲。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記憶中,路上的積雪在有月亮的晚上,竟然是藍瑩瑩的。她還記得,那晚演的是揚劇《秦香蓮》。她騎在姨父的肩上,抱著他的頭。看戲的過程中她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她在姨父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

  後來,在鶴浦,在她與姨父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裡,每當她想起這件往事,總會有點不自在。有一種令人厭膩的不潔之感。仿佛她和姨父之間,天生就有什麼肮髒的勾當。

  「昨天下午,我一個人去墓地看他,偷偷地在他的墓碑旁撒了一泡尿。」

  「你這又是幹什麼?」端午不解地問她。

  「讓他看看。他一直想要我。我沒依他。他又纏著我,說,看看行不行?我就是不給他看。是不是有點變態?」綠珠終於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細細的牙齒。

  綠珠說,姨父去世後的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對寄生蟲一樣的生活,已經感到了厭煩。說起將來的打算,綠珠提到了不久前剛剛認識的兩個藝術家。

  他們是雙胞胎,南京人。近來籌集了一大筆錢,在雲南的龍孜,買了一大片山地,打算在那兒做一個非營利性的NGO項目。這個項目被稱為「香格里拉的烏托邦」,致力於生態保護、農民教育以及鄉村重建。兄弟倆力邀她去參加,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她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去。

  「畢竟要去外地。我對雙胞胎兄弟,也不算太瞭解。你覺得呢?」

  像往常一樣,端午一聲不吭。他沒有直接回答綠珠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福樓拜在晚年,曾寫過一部奇怪的小說,書名叫「布法與白居榭」。

  「不知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啊,好看嗎?」綠珠問他。

  端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長江對岸矗立著三根高大的煙囪。那裡的一家發電廠,正在噴出白色的煙柱。煙柱緩緩上升,漸漸融入了黃褐色的塵霾之中。只有頭頂上的一小片天空是青灰色的。江水的氣味有點腥。靠近岸邊的灘塗中,大片的蘆葦早已枯黑。浪頭從葦叢中濾篩而過,拂動著數不清的白色泡沫塑料。倘若你稍稍閉上眼睛,也可以將它想像成在葦叢中覓食、隨時準備展翅高飛的白鷺。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綠珠用胳膊肘碰碰他,「福樓拜的小說是怎麼回事?講講。」

  「沒什麼好講的,其實故事很枯燥。」端午說,「布法和白居榭是一對好朋友,在巴黎的一個公司裡當抄寫員。有一天,意外得著了一大筆錢,兩個人就做起夢來。他們用這筆錢在遠離塵囂的鄉間購置了一處莊園,準備在那兒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把自己的餘生奉獻給知識、理性和對生命的領悟。大致就是這樣。」

  「後來呢?」

  「後來出現了很多他們根本沒想到的煩惱。兩個人都被想像出來的烏托邦生活,弄得心力交瘁。最後,他們決定重回巴黎,回到原先那家公司,要求去當一名抄寫員。」

  「這麼說,你是不贊成我去雲南的。其實,你心裡不想讓我去,是不是?」綠珠閃動著漂亮的大眼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端午將手裡的一根煙捏弄了半天,猶豫再三,最後道:

  「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幫你拿主意的話,怎麼說呢?我覺得,你倒不妨去看看。」

  「為什麼?」綠珠明顯地愣了一下。

  「去看看也好。我是說,守仁也不在了,你總得找點事做。回泰州去呢……你願意回泰州去嗎?去雲南那邊看看,也是一個選擇。不過,我的意思也並不是說,在還沒有搞清楚那對雙胞胎身份的前提下,自己先一頭紮進去。畢竟,烏托邦這個東西,你知道的……」

  「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綠珠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支支吾吾,從地上站起來,使勁地拍打著身上黏著的鏽跡斑斑的鏽屑和枯草,冷笑道:「你這人,真的沒勁透了。」

  隨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船塢。

  12

  兒子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他在全年級的排名,跌出了三百名之外。家玉對此似乎早有所料。得知結果之後,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笑道:

  「其實已經挺不錯的了。全年級一千多號人,人人都在拼命。你能考到這個成績,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聽到她這麼說,父子倆都有些訝異。兩個人都認為家玉是在說反話。想像中歇斯底里的發作,沒有立刻兌現。這也許預示著另一個可能:它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變本加厲。

  戴思齊不可思議地考進了前五十。寒假剛一開始,就被學校選拔去北京,參加冬令營去了。兒子為此悶悶不樂。家玉將他摟在懷中,一反常態地寬慰他:

  「所謂的冬令營,不過是排著隊,打著小旗子,到清華、北大的校園轉上一圈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這時候,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啃著幹麵包,頂著刀子一般的西北風,在朱自清散過步的臭水塘邊轉上一圈,有什麼意思嘛!等到明年暑假,等荷花開的時候,媽媽帶你去好好玩一次,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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