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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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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綠珠將那些她所鄙視的芸芸眾生,一律稱為「非人」。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在端午看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依照自己的尺度,將人劃分為各個不同的種屬和類別。對人進行分類,實際上是試圖對這個複雜世界加以抽象的把握或控制,既簡單,又具有象徵性。這不僅涉及到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涉及到我們內心所渴望的認同,同時也暗示了各自的道德立場和價值準則,隱含著工於心計的政治權謀、本能的排他性和種種生存智慧。當然,如何對人分類,也清晰地反映了社會的性質和一般狀況。 比如說,早期的殖民者曾將人類區分為「文明」與「野蠻」兩部分,就是一個別出心裁的發明。作為一種遺產,這種分類法至少已持續了兩百年。它不僅催生出現代的國際政治秩序,也在支配著資本的流向、導彈的抛物線、財富的集散方式以及垃圾的最終傾瀉地。 再比如說,在中國,最近幾十年來,伴隨著「窮人」和「富人」這樣僵硬的二分法而出現的,已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世界。它通過改變「窮人」的定義——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破產、麻煩、野蠻、愚昧、危險和恥辱,進而也改變了「人」的定義——我們因擔心陷入文化所定義的「貧窮」,不得不去動員肌體中的每一個細胞,全力以赴,未雨綢繆。 端午想,如果他理解得不錯,這應該就是綠珠所謂「非人」產生的社會基礎。 端午酷愛布萊希特。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布萊希特基於基督教的立場,簡單地將人區分為「好人」和「非好人」而迷惑不解。不幸的是,布萊希特的預言竟然是正確的。好人,按照布萊希特的說法,顯然已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存活。換句話說,這個世界徹底消除了產生「好人」的一切條件。 在今天,即便是布萊希特,似乎也已經過時了。因為在端午看來,在老布的身後,這個世界產生了更新的機制,那就是不遺餘力地鼓勵「壞人」。 端午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向他灌輸自己頗為世故的分類法。在母親那裡,人被奇怪地區分為「老實人」和「隨機應變的人」。「老實」自然是無用的別名,而「機變」則要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準備調整自己的生存策略。突擊或龜縮,依附或背叛,破釜沉舟或丟卒保車,過河拆橋或反戈一擊。這一分類法,與他喜愛的圍棋,與母親口中的那些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一樣陳舊而古老。 有一段時間,他哥哥元慶,忽然對「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間的界限,表現出病態的關切。端午當時並未立即意識到,哥哥正在加速度地滑入他深感恐懼的「瘋子」陣營。不過,自他發病後,一切又都被顛倒了過來。他自詡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其他的人都是瘋子。 「那麼,我呢?」有一次,家玉嬉皮笑臉地逗他。 「也不例外,」元慶冷冷地道,「除非你和端午離婚,嫁給我。」 家玉紅了臉。再也不笑。 宋蕙蓮的來訪,讓家玉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就像吃了一隻蒼蠅。不僅僅是因為那天晚上,她在無意中撞見了端午和綠珠。她對蕙蓮開口閉口「你們中國人」一類的說法怒不可遏。在她看來,宋蕙蓮樂於用「中國人」和「非中國人」這樣的分類,來凸顯自己過時的優越感,來表達對自己同胞的嘲弄和蔑視;而事實上,當她在美國或西方世界四處演講、騙吃騙喝的時候,她所蔑視的「中國身份」,正是她招搖撞騙的唯一資本。在她的英文隨筆集《告訴你一個真實的中國》中,她不僅成了杜甫和李白的「直接繼承人」,成了專制政治的「敏銳觀察家」,甚至通過杜撰某些政治人物的私生活及種種駭人聽聞的「軼事」,來取悅她的那些外國讀者。 儘管端午對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沒有好感,但他還是立即對妻子的看法表示了毫無保留的贊同:「唉,你知道,有些詩歌界同行,跟宋蕙蓮一個德行。還有些人更可笑,在國內痛斥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到了國外就大罵專制政體……」 說到對人的分類,家玉的方法與眾不同。 那天晚上,孩子早早睡了,他們坐在餐桌前閒聊。難得有時間坐在一起。用考究的紫砂壺泡茶。磨磨嘴皮子。享受靜謐。 家玉的觀點是,人只能被分成兩類:「死人」或「活人」。所謂「三寸氣在千般好,一日無常萬事休」。在「活人」中,還可以進一步加以區分。享受生活的人,以及,行屍走肉。她說,這個世界的悲劇恰恰在於,在日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我們不得不強迫自己忘記人的生命會突然中止這一事實。有些人,連一分鐘都沒活過。 「我自己就是一個行屍走肉。哎,古人的話,總是那麼入木三分。行屍走肉,多麼傳神!」 在家玉的分類法中,「死人」,居然也可以分為兩類。死亡一次的人。死亡兩次的人。 「什麼意思?」端午忙問道。 「芸芸眾生,比如像我,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是死了。很快就煙消雲散。沒人記得世界上曾存在過這麼一個人。龐家玉,或者,李秀蓉。沒人知道她受過的苦。遭過的罪。受過的折磨。沒人知道她的發自心底的歡樂,儘管只有那麼可憐的一點點。沒人知道她做過的一個個可笑的夢。還有一種人,比如你,人死了,卻陰魂不散。文章或名聲還會在這個世界存留,還會被人提起。經常或者偶爾。時間或長或短。但你總歸也會被人遺忘,死上第二次。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 「照你這麼說,杜甫和李白就會永遠不死了?」 「他們也會死。因為世界遲早會毀滅。連最樂觀的科學家都在這麼說。照現在這個勢頭,也不會太遠,不是嗎?」家玉忽然把臉轉向他,「你呢,你怎麼分?」 端午說,他好像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如果一定要分,大抵也是兩類。成功的人,失敗的人。從感情上說,他沒來由地喜歡一切失敗的人,鄙視成功者。 「那是嫉妒。」家玉呵呵地笑了起來。「哎,還有一種分法,你沒說。」 「什麼?」 家玉一臉詭笑,似嗔非嗔地望著他:「美女是一類,其他一切生物算成一類。我沒說錯吧。因為除了美女,除了什麼紅啊綠啊,珠啊玉啊的,其餘的,一概都不在你們的視線之中。對不對?」 「這話要是用來形容吉士,倒還差不多。」端午眯眯地笑,帶著貌似憨厚的狡黠。「不過,我們單位的老馮,就是你常說起的那個馮延鶴,他倒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看法……」 可家玉突然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 她打了個哈欠,隨後就開始和他商量唐甯灣房子的事。她提到了唐燕升。 就在這個星期天,他要親自出面,幫他們一勞永逸地解決困擾多時的房產糾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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