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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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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馮延鶴把一切他所不喜歡的人,都稱之為「新人」,多少有點令人費解。這一說法看似無關褒貶,實際上他的憤世嫉俗,比綠珠還要極端得多。 按照他的說法,三十年來,這個社會所製造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已經羽翼漸豐。事實上,他們正在準備全面掌控整個社會。他們都是用同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他首先解釋說,他所說的「新人」,可不是按年齡來劃分的。就連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也正在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種」。這些人有著同樣的頭腦和心腸。嘻嘻哈哈。渾渾噩噩。沒有過去,也談不上未來。朝不及夕,相時射利。這種人格,發展到最高境界,甚至會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幹出專門害人的勾當。對於這樣的「新人」來說,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虛設。 端午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發這一類的牢騷了,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振聾發聵之感。 這天下午,老馮又打來電話,半命令、半央求地讓他去下棋。 老馮照例讓端午先洗手,可他自己呢?時不時摳弄一下嘴裡的假牙,絲絲拉拉地拖出一些明晃晃的黏液,弄得棋子濕乎乎的。每次端午要提掉他的黑子,都得皺起眉頭,壓住心頭的陣陣嫌惡。 下到中盤,黑白兩條大龍在中腹絞殺在一處。老馮憋紅了臉,一連算了好幾遍,還是虧一氣。最後,只得推枰認輸。 「那麼,您呢?您是不是也在與時俱進,變成了一個『新人』?」端午笑著對他道。 「我是一個怪物。」馮延鶴道,「一個飽餐終日、無所事事的老怪物。」 他從茶几上拿過一隻餅乾桶,揭開蓋子,取出幾塊蘇打餅乾。也沒問端午要不要,自己一個人吃了起來。他有嚴重的胃潰瘍,時不時要往胃裡填點東西。等到他把手裡的一點餅乾末都舔乾淨之後,這才接著道: 「古時候,若要把人來分類,不外乎聖人、賢人和眾庶而已。三者之間的界限都不是絕對的。學于聖人可為賢人,學于賢人是為眾庶。反過來說,學于眾庶方可為聖人。也就是說,三者之間可以相互交通。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今天也一樣啊。」端午存心想和老頭胡攪,「即便是你說的新人,恐怕也有智愚、美惡、好壞之分吧?」 「不是那話。」馮延鶴對他的詰難不屑一顧,「不論是聖人、賢人還是眾庶,在過去呢,他們面對的實際是同一個天地。所謂參天地之化育,觀乎盈虛消長之道。中國人最看重天地。一切高尚的行為、智慧和健全的人格,無不是拜自然之賜。在天為日月星辰,在地為河嶽草木。所以顧亭林才會說,三代之前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不外乎農夫之辭;三星在戶,無非是婦人之語;月離於畢,不過是戍卒之作;龍尾伏辰,自然就是兒童之謠了。古時候的人,與自然、天地能夠交流無礙。不論是風霜雨雪,還是月旦花朝,總能啟人心智,引人神思。考考你,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由悲轉喜的關鍵是什麼?你居然也不知道。唉,不過是清風明月,如此而已。 「不久前,溫家寶總理提倡孩子們要仰望星空,是很有見地的。可惜呢,在鶴浦,現在的星空,就是拿著望遠鏡,也恐怕望不到了。天地壅塞。山河支離。為了幾度電,就會弄癱一條江。賢處下,劣處上;善者殆,惡者肆;無所不可,無所不至。這樣的自然,恐怕也已培育不出什麼像樣的人來,只能成批地造出新人。」 聽他這麼說,端午的心裡就有點難過和悲憫。倒不是因為他的議論有多精闢。同樣的話,昨天中午,兩人在食堂吃飯時,老頭已經說過一遍了。不過,兩次說的同樣的話,幾乎一字不差,也不禁讓他暗暗稱奇。可正因為如此,他知道接下來,老頭還有一大段「國未衰,天下亡」的大議論,尚未出口。若要聽完這段議論,一兩個小時是打不住的。因此,他也就顧不上唐突,瞅准了這個空隙,立刻突兀地站起身,向他的上司告辭。 「不忙走。」馮老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斂去笑容,正色道,「我還有正經話要問你。」 「幹嗎變得這麼嚴肅?」端午搖了搖頭,只得重新坐下來。 馮延鶴所謂的正經話,聽上去倒也一點都不正經。 「近來,單位關於我的謠言滿天飛,你是不是也聽說了一些?」 「您指的是哪方面的?」端午一下就紅了臉。就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有些遲疑地望著他。 老馮滿臉不高興地「這這」了兩聲,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拂去在眼前嗡嗡亂飛的一隻蒼蠅。似乎在說:這事,難道還有好幾個方面嗎? 「那我就說了。您可不許生氣。」 「直說吧。」 馮延鶴的老伴早年去世後,他一直是一個人。幾年前,他唯一的兒子,死于一場離奇的車禍。那天外面下著大雪。他和幾個朋友在棋牌室打「雙升」,是淩晨三點駕車離開的。他的屍體被清掃路面的環衛工人發現時,已經凍成了冰坨子。他所開的那輛寶來車,被撞得稀爛,屍體卻躺在五十米以外的水溝邊。老馮沒有要求警察追查兇手或肇事者,反正兒子已經回不來了。警察也樂得以普通的交通肇事結案。網絡上的議論,為了嘲諷警方的敷衍塞責,一度把死者稱為「空中飛人」。 辦完喪事後,兒媳婦就帶著孫女到鶴浦來投奔他。來了,就住下不走了。老馮找關係給她在小區裡找了個開電梯的活。按理說,公公和兒媳婦同處一室,時間長了,自然無法避免鄰居們的飛短流長。馮延鶴被借調到地方誌辦公室,就把那些閒言碎語也一起帶了來。不過,也沒有人為此事大驚小怪。畢竟老人經歷了喪子之痛,年過四十的兒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也很不容易。就算翁媳倆有什麼苟且之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 可最近卻突然傳出消息說,那兒媳已經懷上了老馮的孩子。儘管謠傳在市府大院沸沸揚揚,可端午還是覺得有點不太靠譜。畢竟,老馮已經是七十大幾的人了。 有一次,他往國土資源局送材料。那裡的一個女科長,一口咬定孩子已經生下來了。老馮正在為兒子該叫他父親還是爺爺而「痛苦不堪」。還有人說,老馮在他兒子出車禍之前,實際上已經與兒媳勾搭成奸。兒子不過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當然,最離奇的傳說莫過於說,老馮的兒子其實並沒有死。當他無意中撞見父親卑劣的「扒灰」行徑之後,一怒之下,摔門而去,負氣出走,一口氣就跑到了洪都拉斯。如此說來,所謂的「空中飛人」,還有別的意思。 聽上去,已經是錢德勒小說的內容了。 端午在轉述這些傳聞的時候,對其中的一些不堪入耳的內容作了適當的過濾,以免老人受到太大的刺激。 馮延鶴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怔了半天,這才喃喃自語道: 「怪不得老郭,前些個,跟我開那樣的玩笑!」 至於說老郭如何打趣,老馮隻字未提。不過,老馮接下來的一番話倒是讓端午著實吃了一驚: 「且不說那些傳聞都是無稽之談,就算實有其事,那又如何?想想當年的王夫之吧。有什麼了不得的!」 端午知道,馮老頭以王夫之自況,也並非無因。王夫之晚年一直由孀居的兒媳照料,兩人日久生情,漸漸發展到公然同居,在歷史典籍中是有案可查的。而且兩人死後,村中的鄉鄰,還將翁媳兩人合墓而葬。至少在當時的鄉親看來,這段不倫之情,根本算不得什麼人生污點,反而是一段佳話。 從離經叛道、敢作敢當這方面來說,馮延鶴無疑也是一個「新人」。不過,假如他學于聖賢,搬出王夫之一流的人物來為自己辯護,儼然還是一個合乎道德的「舊人」。 端午從總編室離開,沿著空蕩蕩的樓道,回到資料室。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小史還沒有下班。她正對著手裡的一個小鏡子,在那兒描眉畫眼。 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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