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〇八


  那座酒吧裡,同樣擠滿了人。樓上、樓下都是滿滿當當的,沒有空位。他們在那買了一瓶青島啤酒,在一個小攤前買了幾串炸臭豆腐,沿著河道的護欄往前走。對於每一個前來向他們兜售珍珠項鍊的小販,綠珠總是連眼皮也不抬,罵出一個同樣的字來:

  「滾!」

  有好長一陣子,兩個人誰都沒心思說話。默默地注視著橋欄下滿河的垃圾、遊船以及在遊船上尋歡作樂的「非人」,啤酒瓶在他們手裡遞過來,又遞過去。綠珠忽然把臉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

  「這感覺,像不像是在,接吻?」

  這其實算不上是什麼挑逗,因為端午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一點暈。像是閃電,在他心底裡,無聲地一掠而過。他們稍稍往前走了幾步,昏頭昏腦地跨過一個賣盜版DVD的地攤,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弄堂。

  端午魯莽地將她壓在牆上。綠珠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隨後閉上了眼睛。兩人開始接吻。他聽見綠珠嘟嘟囔囔地說,剛才不該吃臭豆腐。

  她的身體有些單薄,不像家玉那麼澎湃。她的嘴唇,多少還能讓他想起啤酒瓶口的濕滑,不過更加柔軟。他貪婪地親吻它。上唇,下唇和兩邊的嘴角。窮凶極惡。就好像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最珍惜的什麼東西,瞬間就揮霍掉。

  綠珠大概不喜歡牙齒相叩的堅硬感,便用力地推開了他,喘了半天的氣,才說:「很多人都說,女人的愛在陰道裡,可我怎麼覺得是在嘴唇上啊?」

  端午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已經來不及了。

  「你小聲點好不好?」端午道,「外面都是人。」

  綠珠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很少和人接吻的。怎麼著都行,就是不能接吻。你是第二個。」

  「那,第一個是誰啊?」

  綠珠的臉色忽然就陰沉了下來,好半天才說:「他教我畫畫。偶爾也寫詩。」就是因為一心要嫁給他,她才和母親鬧翻的。那是她參加高考的前夕。她臉上的憂鬱,陡然加深了,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端午沒敢再問,綠珠再次把臉迎上來。於是,他們又開始接吻。

  他們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一戶人家的西窗下。窗戶黑黢黢的,窗口有大團大團的水汽從裡邊飄出來。寂靜之中,他們能聽見屋裡人的說話聲。一個老頭嗓門粗大地喊道:

  「榮芳啊,電視機的遙控器擺在哪塊了?」

  接下來,是「骨碌骨碌」的麻將聲。一個蘇北口音的老太婆,從遠處應和道:「你媽媽日屄。我哪曉得?床上找找看呢。」

  他們都笑了起來。

  「老夫妻家常說話,怎麼都這樣髒不可聞?」端午低聲道。

  「要不我怎麼說他們是『非人』呢。」

  他們離開那個漆黑的弄堂,綠珠仍然拉著他的手不放。這讓他又受用又憂心。他們在弄堂口的地攤前停了下來。綠珠蹲在地上,東挑西挑,跟小販討價還價。最後,她在那裡買了兩張電影光盤,都是溝口健二的作品。

  很快,他們就走到了酒吧街的盡頭。順著濕漉漉的臺階走上一個陡坡,眼前就是一片開闊的公共綠地。運河在這裡拐了一個大彎,沿著一段老城牆蜿蜒向北。綠地上的樹都是新栽的,樹幹上綁著草繩,用木樁支起一個三腳架,以防被風刮倒。有兩棵剛剛移來的梧桐樹,四周還圍著塗滿瀝青的黑網。綠地的鐵欄杆外面,就是寬闊的環城馬路了。不過,這時候過往的汽車很少。

  由於不再擔心遇見熟人,兩個人的手又拉在了一起。

  「忽然想到一首詩,想不想聽聽?」綠珠道。

  「是史蒂文斯嗎?」

  「不,是翟永明。」

  九點上班時
  我準備好咖啡和筆墨
  再探頭看看遠處打來
  第幾個風球
  有用或無用時
  我的潛水艇都在值班
  鉛灰的身體
  躲在風平的淺水塘

  開頭我想這樣寫:

  如今戰爭已不太來到
  如今詛咒,也換了方式
  當我監聽
  能聽見
  碎銀子嘩嘩流動的聲音

  …………

  綠珠說,她近來發狂地喜歡上了翟永明。尤其是這首《潛水艇的悲傷》,讓她百讀不厭。好像是站在時間的末端,打量著這個喧嘩的城市,有一種曠世的浮華和悲涼。她曾把這首詩念給正在養傷的守仁聽,連他也說好。

  「悲涼倒是有一點。浮華,沒怎麼看出來。」

  「嘩嘩流動的碎銀子啊,難道還不夠浮華嗎?」

  端午笑了笑,沒再與她爭辯,而是說:「要是翟永明知道,我們倆在半夜三更散步時還在朗誦她的詩,不曉得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你認識翟永明嗎?」

  「見過兩次而已。也說不上有多熟。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南非,她朗誦的就是這首詩。」

  「你覺得怎麼樣?」

  「還好。不過結尾是敗筆。」

  「你指的是給潛水艇造水那一段嗎?」

  端午點點頭,摟著她的肩,接著道:「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我倒不是說,她的才華不夠。對任何詩人來說,結尾總是有點難的。」

  「這又是為什麼呀?」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每天都在變,有無數的可能性,無數的事情糾纏在一起。而問題就在這兒。你還不知道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鋪陳很容易,但結尾有點難。」

  「真該把你說的話都記下來。」

  端午和她約好,見到第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就送她回「呼嘯山莊」。將綠珠送到後,他再原車返回。可是當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在他們身邊停住時,綠珠卻變了卦。

  他想再抱抱她,綠珠心煩意亂地把他推開了。獨自一人,悶悶地坐進了出租車的前排,朝他擺了擺手,興味索然。她忽然拒絕端午送她回家,不僅僅是因為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婦女。

  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朵浮雲。陰陰地罩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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