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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根本就不瞭解嘛。」

  「不是不瞭解,而是不願說。是不是?」綠珠道,「你們這種人,永遠把自己擺在最安全的位置。」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過了一會兒,綠珠問他。

  「你說的是守仁嗎?」

  「除了他,我哪裡還有旁的姨父?」綠珠沒好氣地看著他,「他被人打成了腦震盪。昨天剛出院,在家養著呢。」

  「怎麼回事?」

  「他看中了春暉棉紡廠那塊地,想在那蓋房子掙錢。他和市政府談好了合同。可沒想到,棉紡廠那邊的工人卻死活不幹。不是靜坐就是集體上訪,折騰了好幾個月,光警察就出動了好多次。」

  「這事我倒是聽說過。」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事情是解決了,可工人們對他恨之入骨。要我說,他也是活該。他沒事老愛去廠區轉悠。像個農民,巴望著地裡的莊稼,盤算著哪兒蓋獨棟,哪兒蓋聯排,還帶著卷尺,到處瞎量。漸漸地,工人們就摸清了他的規律。一天早上,姨父老弟嘴裡哼著小曲,剛走到堆放紗錠的倉庫邊上,身後忽然沖出一夥人來。他們不由分說,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麻袋,把他掀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半死。最後送到醫院,頭上縫了十幾針。我那天去醫院看他,他的頭被紗布包得像個蠶寶寶,還在那吆喝,讓警察去逮人。逮個鬼啊!他頭上被人罩了麻袋,也弄不清是誰打的,找誰算帳去?只好吃個啞巴虧。」

  「到底傷得重不重?」

  「醫生說不礙事。誰知道!今天早上他還跟姨媽說房子在轉。廢話,腦袋被木棒生生地打得凹進去一塊,能不轉嗎?不過,你千萬別去看他,裝不知道就行了。姨父老弟死要面子,不讓我往外說。另外,他也怕媒體,害怕這件事再在網上炒起來。」

  清蒸鰣魚端上來了。綠珠對他說,鰣魚的鱗是可以吃的,端午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可他卻沒什麼胃口。隨手夾起一塊放到嘴裡去嚼,就像嚼著一塊塑料。緊接著端來的木瓜燉河豚味道倒還可口。這是人工養殖的無毒河豚,又肥又大。

  他們喝掉了那瓶葡萄酒,河豚還沒吃完。綠珠就感慨說,這個世界的貧瘠,正是通過過剩表現出來的。所以說豐盛就是貧瘠。

  端午想了想,覺得她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他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綠珠想去運河邊的酒吧街轉轉。

  下了樓,出了天井,跨過養著錦鯉的地溝,穿過一扇磚砌的月亮門,他們走到了院中的小石橋邊。綠珠忽然站住了。她再次回過身去,打量那道圓圓的門洞。

  「我每次穿過這個該死的門,都要拼命地壓低自己的頭,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牆上。其實,就算你踮起腳尖來,頭和門頂的磚頭之間還有好大的距離。」綠珠說。

  「你想說明什麼問題?」

  「根本碰不著。我根本沒有必要低頭。」

  綠珠說,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騎車去上學。在去學校的路上,要經過一個鐵路橋的橋洞,由於擔心坐直了會撞到腦袋,總是弓身而過。她當時還未發育,個子相當小。其實就算是姚明騎車從那經過,也盡可以坐直了身子一穿而過。

  「明白了這個事實也沒有用。我現在回泰州,每次經過那個橋洞,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去。低頭成了習慣。我們對於未必會發生的危險,總是過於提心吊膽,白白地擔了一輩子的心。」

  端午正要說什麼,綠珠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以為自己擋了傳菜生的路,就微微地側了一下身。可這名「傳菜生」走近他的目的,並不是要從他身邊經過,而是要結結實實地在他臉上扇一個大耳刮子。那一巴掌,打得他的腦袋發生了偏轉。端午眼前一震,蜂飛蝶舞。他看見綠珠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低低地說了句:「喝,好傢伙!」

  說不上是震驚還是讚歎。

  原來是家玉。原來她也在這兒吃飯。就這麼巧。

  當端午回過神來想叫住她,家玉風風火火的身影早已在暗夜中消失了。綠珠還在那兒捂著嘴,望著他笑。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們對於未必會發生的危險,過於提心吊膽,是嗎?你倒是說說,危險不危險?」端午硬擠出一絲笑容,自我解嘲地對綠珠道。

  綠珠笑得彎下腰去,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我,我還有半句話沒說完呢。」

  「什麼話?」

  「而危險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降臨,讓人猝不及防。」她仍在笑。「不過這樣也好。」

  「有什麼好?」

  「她打了你這一巴掌,你們就兩清了。誰也不欠誰。在你老婆看來,反正我們已經搞上了對不對?你回家跪在搓衣板上,雞啄米似的向她磕頭認錯,也已經遲了。為了不要白白擔個虛名,我們還不如來真的。怎麼樣?別到臨死了,還要去換什麼褻衣……」

  端午知道她說的是寶玉和晴雯。他尷尬地笑了兩聲,沒再搭腔。

  半晌,又聽得綠珠黯然道:「可恨我今天來了例假。」

  綠珠這麼說,端午忽然鼻子一酸,心裡生出了一股感動的熱流。他想到自己的年齡比她大出一倍還多,感動中也不能不摻雜著一些輕微的犯罪感。

  他們已經來到了運河邊。河水微微地泛著腥臭。兩岸紅色、綠色和橙色的燈光倒映在水中,織成肮髒而虛幻的羅綺,倒有一種欲望所醞釀的末世之美。河道中橫臥著一條飛簷疊嶂的橋樓,也被霓虹燈光襯得玲瓏剔透。河面上畫舫往返,樂聲喧天。喊破喉嚨的卡拉OK,讓他們在說話時不得不一再提高嗓門。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是鍍了一層銀光似的。

  不論是把腳擱在窗檻上喝茶的人,裸露著臂膀在昏暗的燈光下拉客的少女,還是正在打檯球的小夥子,綠珠一律將他們稱為「非人」。她拉著端午的手,從這些散發著酒味和劣質香水味的人群中快速穿過,她要帶他去對岸的酒吧。名字用的是麥卡勒斯小說的題目:

  心是孤獨的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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