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〇三


  女人麻利地將頭髮紮起,然後笑著招呼家玉進門。家玉聽見屋子裡傳來了馬桶沖水的聲響。

  她記得這個小院內原先還住著一戶人家,是個磨豆腐的。燕升說,那個磨豆腐的老張,前年得癌症死了。他從老張兒子的手裡,把整個小院都買了下來。幾個小房間打通了之後,又在東西兩面各開了一扇窗戶。甚至就連屋頂上那片玻璃明瓦,也換成了塑鋼的天窗。屋子倒是豁亮了許多,卻沒有了當年的幽暗與曖昧。

  他們在窗邊圍著一張四仙桌坐了下來。

  西風刮出一片藍天。陽光也是靜靜的。

  「那個占你房子的女的,名叫李春霞。」燕升手裡夾著一支香煙,對她說,「她是第一人民醫院特需病房的護理部主任。」

  原來是個醫生。

  家玉與她見面時,春霞就莫測高深地暗示自己,她的身上有一種死亡的味道。

  原來如此。

  「這種人最難弄。關係盤根錯節。」燕升道,「市里的大小領導,包括有錢人,都在她手上看病。明擺著不是一般人。」

  燕升媳婦已經替他們沏好了一壺鐵觀音。隨後,又拿過一隻文旦來剝。她用水果刀在文旦上劃了幾個口子,咬著牙將文旦皮往下撕,卻不小心弄壞了指甲。燕升心疼地將她的手抓過來,在陽光下瞅了瞅,輕輕地笑道:「你也就這麼點本事。」

  女人也望著他笑。夫婦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親昵。

  「我那房子,就叫她一直這麼占下去?」家玉問道。聲音有點發幹,也有點生硬。

  「不是這話。」燕升寬慰她說,「你先別急。我們得慢慢商量出一個法子來。你喝茶。」

  他們喝著茶,說了一會兒閒話。家玉偷偷地朝燕升瞟了兩眼,發現他兩邊的鬢角也出現了斑斑白髮。臉上的毛孔,在陽光下更顯粗大,臉頰上多了些褐斑。人卻比過去沉穩了許多。沒多久,女人就帶著孩子出去了。她們要去市少年宮。學鋼琴。

  燕升打趣道:「自從中國出了個郎朗,所有的警察,似乎都對孩子的前途想入非非。」

  女人笑了兩聲,轉過身來,對家玉道:「中午就在我家吃飯,阿好?」

  她的話,和她的人一樣,很乾淨。自己與燕升過去的關係,看樣子她是知道的。家玉只是拿不准,燕升會如何向她講述從前的那段經歷。看著她摟著孩子穿過天井往門外走,不知為什麼,家玉的心裡忽然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羞愧之感。

  因為昨天晚上,她做過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剛踏進這個小院,唐燕升就把她攔腰抱住了。一副冰冷的手銬將她銬在了床架上,雙手提著她的兩條腿,向她的最深處撞擊。像打夯,又像舂米。她拼命地掙扎,燕升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在談正經事之前,他先要複習一下以前的功課。家玉想了想,也就忍恥含垢,由他擺佈。可他「複習」起來就沒完沒了,就像記憶中的那場綿綿春雨。

  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她的夢也是瘋狂的。

  可眼下的唐燕升,不管真假,臉上的表情倒是十分的莊重。他說:「幹我們刑警這一行的,說到底就是個收屍隊。做的都是馬後炮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嗎?」

  家玉點點頭。其實她根本就沒聽懂他的話。她用指甲掐下一小塊文旦皮,在指間輕輕地搓成一個小球。眼看著這個金黃色的小球,在汗漬的作用下慢慢變成深黑色。燕升比先前還是蒼老了許多,眉宇間的那麼一點英武之氣,也早已褪盡。

  「我們的工作,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好比你身上長了一個瘡。皮膚下結了一個小硬塊,又疼又癢,可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阿是的?你要瘡好起來,只有忍耐。等到它化了膿,有了膿頭,你將膿頭一拔,將膿水擠乾淨,敷上點藥就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說,在毒沒有發出來之前,我們刑警也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李春霞占了你的房子,可她手裡也有中介公司的正式合同,也就是說,在法院的判決出來之前,她的行為基本合法。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破門而入,替你轟人。如果你們兩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接觸,只能走法院程序。如果要刑警隊介入,就必須鬧出點動靜來。你懂我的意思嗎?說句不好聽的話,假如你們兩家真的打起來了,出現了人員的死傷,那不用你說,我們也會即刻出動,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你是說,讓我帶人打上門去嗎?」家玉道。

  「不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燕升說,「如果你想立馬解決問題,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聽上去,燕升的這個「膿瘡理論」與婆婆的「焊門方案」相比,也沒多少本質的區別。不過此刻真正讓她感到心悸的,倒不是什麼皮膚下的硬塊,而是在她心裡悄悄生出的悵惘。燕升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嗅不到一點過去的味道。就連他臉上常見的那種嬉皮笑臉的神情,也早已絕跡。

  燕升告訴她,指望刑警大隊很快就抓到頤居公司的老闆,是很不現實的。不過,實在抓不到人,法院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也會開庭。那樣的話,得有逆來順受的耐心。末了,他問家玉:

  「順便問一句,你認識一些黑道上的人嗎?」

  「不認得。」家玉的心猛地跳了兩跳,笑道,「我怎麼會認識那些人?」

  「街上的地痞流氓、勞改釋放犯、街區的小混混之類的人呢?」

  家玉本來想說:「那就只有你了!」可她吃不准這樣的玩笑,會不會惹得對方突然翻臉(畢竟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面了),就硬是把它憋了回去。

  「不認識也沒關係。」燕升想了想,又道,「下個星期天,我就來替你擺平這件事。你找幾個親戚朋友,人越多越好,最好找些青壯年。你讓他們一律穿上黑西裝,戴上墨鏡,先騙得李春霞開了門,然後這夥人不由分說就往裡沖。進了屋之後,也別和他們搭腔。儘量避免發生肢體衝突,我說的是儘量。就算是動起手來,也不要把人傷了。然後,你立即給我打電話。那天早晨,我會帶人在唐寧灣附近巡邏,保證在五分鐘之內趕到。接下來的事情,你就別管了,由我們來處理。」

  「你們會怎麼處理?」

  「嗨!無非是調解吧。」唐燕升道。

  「要是調解不成功怎麼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