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因為你們鎮上出產的紙張大部分是銷往美國的呀!」

  「不知為什麼,」蕙蓮轉過身來對家玉道,「我這次回國,發現如今的情形與二十年前大不一樣,似乎人人都對美國懷有偏見。It's stupid.」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罪惡,都是美國人一手製造出來的。」吉士仍然笑嘻嘻的,可他似乎完全無視對方的不快。

  「日你媽媽!」蕙蓮一急,就連家鄉的土話都帶出來了。不過,她接下來的一段話又是英文,徐吉士的臉上立刻顯示出痛苦而迷茫的神色。

  「她說什麼?」吉士無奈地看著家玉。

  家玉瞥了宋蕙蓮一眼,又朝吉士眨了眨眼睛,提醒他不要這麼咄咄逼人,然後道:

  「她說,你簡直就是個可怕的毛派分子。」

  「沒錯,我是個毛派。」吉士依然不依不饒,「在中國,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正在變成你說的毛派分子。」

  宋蕙蓮看來有意要結束這場辯論。她沒再理會徐吉士,轉而對家玉感慨道:「可惜,今天晚上,端午老師不在。」

  她依然稱他為老師。不過,在家玉看來,即便端午在場,即便他本能地厭惡毛派,他也未見得會支持蕙蓮的立場。

  終於,他們很快就談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聚會。本來,他們三個人可以作為談資的共同回憶,並不太多。

  蕙蓮說,那場聚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是個陰謀。兩個純潔而無知的少女去招隱寺,朝拜從上海來的大詩人,「可你們一開始就心懷鬼胎,居心叵測,對不對?」蕙蓮笑道。

  吉士的臉上也終於浮現出了詭秘而輕浮的笑容。他既未表示贊同,也不去反駁,只是笑。

  「你們一開始就存著心思,把我們兩人瓜分掉,對不對?在招隱寺,一個下午東遊西蕩,害得我的腿被蟲子咬了好幾個大包,不過是為了等待天黑,然後和我們上床,對不對?老實交代!」

  宋蕙蓮明顯地興奮起來。她甚至嬌嗔地捶打著徐吉士的肩膀,逼著他交代那天的作案動機和細節。

  二十年前的那個詩社社長仿佛又回來了。

  家玉稍稍覺得有點膩煩。一棵樹,已經做成了家具,卻還要去回憶當初的枝繁葉茂,的確讓人有點恍惚和傷感。她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不論是剛剛萌動的性意識,還是所謂的愛情,如今都成了飯後的笑談。她招呼服務員給茶壺續水,忽聽得吉士道:

  「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那天下午,本來我也只是想大家隨便聚聚,談談詩歌,聊聊天。我記得,那天還去菜市場殺了一隻蘆花雞。可下午在招隱寺遊玩的時候,兩位表現出來的興奮明顯超出了常態。尤其是蕙蓮。在那種氣氛下,傻瓜都會想入非非。我和端午在撒尿的時候交換了一下意見。我開玩笑地對他說,如果要從這兩位女孩中挑一個留下來過夜,會考慮留下誰。你們知道,端午是個有名的偽君子,他聽了我的話,倒沒表示反對,可也沒說喜歡誰。只是反問了一句:『這怎麼可能?』他當時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事後也沒再問過他。按照我的觀察,我猜想他恐怕是喜歡秀蓉的。既然如此,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蕙蓮帶走。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反是。如此而已。」

  「問題是,我也喜歡端午老師啊……」蕙蓮的嘴唇黏在牙床上,下不來了。過了一會兒,又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麼在電影院要給你一巴掌了吧。」

  吉士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似乎二十年前的疼痛依然未消:「這麼說,你和我一樣,都是那場聚會上的陪客。不過,我們倆的犧牲,能夠成就這麼一段美滿的婚姻,我挨的那個耳光還算是值得的。來,咱們喝一杯!」

  「這些年來,我常常會這樣胡思亂想,」蕙蓮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她的目光,漸漸地,就有些虛浮,「要是那天你帶走的是秀蓉,留在招隱寺荷塘邊小屋的那個人是我,命運會不會有點不同?比如,我會不會去美國?會不會嫁給史蒂芬?後來又嫁給該死的威廉?」

  家玉覺得,他們的對話要這樣延續下去,就會變得有點穢褻了,便立即打斷了蕙蓮的話,對吉士道:

  「我倒是關心另一件事。端午那天晚上不辭而別,返回了上海。我想知道,究竟是你預先給他買好的火車票呢,還是他臨時決定要走,去車站買的票?」

  儘管她的話說得像繞口令一樣,吉士還是馬上意識到它的不同尋常。他定了定神,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這個,我還真的記不清了。」

  「我要聲明一下,我不覺得自己是那個晚上唯一的受益者。」家玉板著臉道,「相反,若說是受害者,倒還差不多。」

  「喝酒喝酒……」吉士忙道。

  「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蕙蓮斜眯著眼,望著她笑,「當時,端午給我往記事本上寫地址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我就喜歡上了那雙手。」

  「你看,越說越不像話了吧?」吉士對蕙蓮道,「你也別端午長、端午短的,我們倆之間的事還沒了結呢!你平白無故地打了我一巴掌,這事怎麼弄?」

  「今天就了結,OK?」蕙蓮訕訕地笑道,「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就跟你走,找個地方,把那筆賬銷了,阿好?」

  吉士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結完賬,他們三個人來到會所的院門外,等候出租車。

  蕙蓮看樣子真的打算跟吉士走。她問吉士接下來還有沒有什麼活動,吉士就把臉一板,說他接下來約了幾個老朋友,都是賭棍,去「呼嘯山莊」打牌。

  「不過,你就別去了。遠得很。」

  家玉想上廁所,就與他們匆匆道了別。

  一個侍者領著她,朝院子的西側走去。她仍然聽見蕙蓮在門口對吉士感慨道:

  「可惜端午今天沒有見上。」

  其實,端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這兒。

  這可不是什麼第六感覺。也不是源於他下午刮鬍子時,家玉心底深處陡然掠過的一道充滿疑問的死水微瀾。她穿過一個被LED燈管襯得綠瑩瑩的走廊,就在覆蓋著迎春花枝的小石橋邊,看見了端午。

  一個身穿鼠灰色運動裝的女孩,似乎正拉著丈夫的手,對著橋邊的一扇月亮拱門指指點點。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出頭。她的頭也似乎靠在端午的肩上。而且,一看就是喝了太多的酒。

  當然,端午很快也看見了家玉。他像個白癡一樣眨巴著眼睛,表情極其複雜,有些不知所措。

  家玉一聲不響地走到他身邊,冷靜地扇了他一巴掌,扭頭就走。

  給她帶路的侍者,僵在了那裡。

  其實,打完這一巴掌之後,家玉本來還是可以從容地去上廁所的。當家玉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了。

  她被那泡尿憋得難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