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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端午笑了笑,說:「再好的皮膚,也經不住二十年的風刀霜劍啊。更何況,她又是在美國!別的不說,食物膨大劑一定沒少吃。」

  隨後,他就去了衛生間,專心致志地刮起鬍子來。他今天下午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回來。他讓家玉向宋蕙蓮代致問候。他沒說要去哪裡,家玉也沒有心思問他。端午先用電動剃鬚刀剃淨了下巴,又找來一把簡易刀架,抹上須膏,開始仔細地刮著鬢角。他還刷了牙。不到兩點就出門去了。

  「荼蘼花事」位於丁家巷,緊鄰著運河邊。原先是南朝宋武帝的一處別院,依山而建。園林、山石和庵堂,如今多已不存,唯有那二十餘株高大的桂花樹,枝葉婆娑,依稀可以見到當年的流風餘韻。

  這個會所的主人,是鶴浦畫院的一位老畫師。這人常年在安徽的齊雲山寫生,店面就交由他的兩個女兒打理。倆姐妹都已過了三十,傳說形質清妍,一時釵黛。因始終沒有嫁人,引來了眾多食客的好奇與猜測。當然,對同性戀的好奇,也是時下流行的小資情調的一部分。

  家玉曾經去過兩次,可從未見過這對姐妹花。

  家玉覺得自己的那輛本田有點寒酸,就特意打了一輛出租車。她趕到那裡的時候,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可徐吉士到得比她還早。他的鼻子囔囔的,好像得了重感冒。用他比較誇張的說法來形容,他咳出來的痰,已經把家中洗臉池的漏斗都堵住了。由於鼻子不通,可惜了滿院子的桂花香。

  天已經黑下來了,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了些寒意。透過敞開的小天井,可以看見院子裡在風中搖晃的燈籠。燈光照亮了一座小石橋。橋下流水濺濺。

  兩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孩子。吉士沒問端午為何不來。

  若若今年九月如願以償,升入了鶴浦實驗中學。對於徐吉士來說,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讓他感到驚異的是,以若若那樣的成績,竟然進入了奧賽高手雲集的重點班。

  「恐怕沒少給侯局長塞錢吧。」吉士一臉壞笑地看著家玉。

  家玉笑而不答。

  「送了多少?」吉士說,「就當是為我指點一下迷津嘛!我家的那個討債鬼,明年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家玉仍然抿著嘴笑。

  「要麼不送,要麼就往死裡送。」末了,她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

  吉士張大了的嘴巴,有點合不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正聊著,隨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跟在侍者的後面,走進了包房。家玉和吉士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的表情都很驚訝。

  宋蕙蓮頭上戴著一朵大大的絹布花,像是扶桑,又像是木槿。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對襟扣的花布褂子,下面則是黑色的緊身連褲襪。腳上是一雙繡花布鞋,肩上還斜挎著一隻軟塌塌的布包。大朵的牡丹花圖案分外醒目。

  她站在包房的門口,望著兩人笑。

  龐家玉開始還真有點擔心,別是什麼人走錯了房門,忽然就聽得這人訝異道:

  「怎麼,認不出我來了嗎?」

  「喲,宋大小姐,」吉士趕緊起身,與她握手,「你怎麼把家裡的床單給穿出來了?別說,要是在街上碰見你,真的不敢認。」

  「不好看嗎?」蕙蓮歪著腦袋。她的調皮勁兒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

  「好看好看,」吉士笑道,「你這身花天花地的打扮,雖說讓我們中國人看了犯暈,可美國佬喜歡啊,對不對?這要在國外走一圈,還能捎帶著傳播一下中國的民俗文化。怎麼不好看?好看!」

  蕙蓮像是沒聽懂吉士話中的諷刺意味,走過去與家玉擁抱。

  「秀蓉倒是老樣子,還那麼年輕。」

  她問端午怎麼沒來,家玉剛要解釋,蕙蓮的嘴裡,猛不丁地冒出了一長串英文,家玉一個沒留神,還真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蕙蓮整個地變了一個人。讓人疑心二十年前她就已經發育得很好的身體,到了美國之後,又發育了一次。骨骼更粗大。身材更胖碩。毛孔更明顯。像拔去毛的雞胸脯。原先細膩白嫩的皮膚也已變成了古銅色,大概是曬了太多日光浴的緣故。那張好看的鵝蛋臉,如今竟也變得過於方正,下巴像刀刻的一樣。都說吃哪裡的東西,就會變成哪裡的人,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她的頭髮被染成了酒紅色,額前的劉海像扇窗戶。身材和髮型的變化,足以模糊掉女人的性別,卻無法掩蓋她的衰老。

  家玉瞅見吉士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絲悲天憫人的同情之光。似乎二十年前的那場恩怨早已冰消雪融。

  蕙蓮照例給他們帶來了禮物,照例讓他們當面打開,照例強調,這是「我們美國」的習慣。她送給吉士的是一本剛剛在蘭登書屋出版的英文隨筆集(吉士學說天津話來打趣:喝!好嘛!一句英文不懂,這不是存心折騰我嗎?),外加兩枚印有哈佛大學風景照的冰箱貼;給家玉的禮物,除了同樣的隨筆集之外,是一瓶50ml的Estee lauder。她也沒落下端午。給他的禮物是一套四張裝的勃拉姆斯交響曲合集。她居然也知道端午是古典音樂的發燒友,讓家玉悶悶地出了半天的神。

  她從錢夾中取出一張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誰是她的husband,誰是她的baby。那個黑人是個大高個子,長得有點像曼德拉。她的兩個baby也都是黑不溜秋的。隨後介紹的是別墅裡的大草坪。栗子滿地的樹林。游泳池邊的玫瑰花圃。出於禮貌,家玉強打精神,發出了持續而堅韌的讚歎之聲。吉士則在一旁悶悶地抽煙。他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

  宋蕙蓮很快就說起了她這次回國的觀感,說起了她在鄉下的父母。

  他們種了幾畝地的大白菜,其中絕大部分都賣到了城裡,剩下沒有賣掉的幾十顆,就直接扔到田間的草堂裡去漚肥。蕙蓮問他們,這麼好的大白菜,怎麼捨得扔掉?幹嗎不拿回家自己吃?母親說,毒得很,吃不得的。

  「我在Boston的時候,聽說你們中國人,一個個都變成了毒人,蚊子叮一口都會立刻中毒身亡。原以為是天方夜譚,沒想到真的還差不多。這些年,你們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吉士笑道:「你放心,今天晚上我可沒點白菜。就算有白菜,也不一定是令尊種的。」

  蕙蓮又說起他們鎮上那座亞洲最大的造紙廠。它的污水不經過處理,直接排入長江的中心:

  「一想到我喝的自來水取自長江,就有點不寒而慄。而化工廠的煙霾讓整個小鎮變成了一個桑拿浴室。五步之外,不辨牛馬。」

  徐吉士開始了猛烈的咳嗽。他庫嚕庫嚕地咳了半天,終於咳出一口痰來,吐在餐巾紙裡,並小心翼翼地包好,隨手丟在了餐桌上。宋蕙蓮嫌惡地皺了皺眉,伸向桌面正要搛菜的手,又縮了回來。

  她幾乎什麼都沒吃。

  「你說的也許都是事實。」吐出一口痰後,吉士的嗓音陡然清亮了許多,「可中國的環境這麼糟糕,客觀地說,貴國也有不少責任。」

  「這和我們有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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