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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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端午吃驚地瞪著她,眉毛擰成了一個結,並立即反問道:「那你都喜歡一些什麼樣的東西?」 當然,她只能提到海子。她只能這麼說。端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路上不再跟她說話。當他們在寶塔下與宋蕙蓮他們匯合的時候,秀蓉終於鼓起勇氣,詢問譚老師對海子的看法。端午想了想,冷冷道:「也就那麼回事吧。」 隨後,他又趕緊補了一句:「不過,他人很好。」 「這麼說,你認識他嘍?」就像過電似的,秀蓉不經意間又抖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聲音也帶著電流。 「噯,也不算太熟。去年他到上海來,找不到地方住,就在我的床上對付了一夜。他很瘦,可還是打了一夜的呼嚕。」 寶塔的東、西、南、北各有一扇拱門,但都被水泥磚塊封死了。四周簇擁著一人多高的茅草和雜樹。宋蕙蓮和吉士兩個人扯著嗓子喊叫了一通。因聲音沒有阻擋,並未傳來他們期待中的回聲。太陽像個大火球,在樹林間懨懨下山。 在他們原路返回的途中,徐吉士和宋蕙蓮再次不見了蹤影。 對於即將到來的這個夜晚,秀蓉已經有了一些預感。山風微微有些涼意,讓她覺察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燒。天一點點地黑下去,她的心也一點點地浮起來。他們來到池塘邊的院門外,那兩個寫生的女孩早已離開了。徐吉士和宋蕙蓮並沒有像譚老師保證的那樣,坐在院子的門檻上等他們。 秀蓉既擔心,又有一絲慶倖。 她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她將那只蘆花雞收拾乾淨,塞進鋼精鍋,放在電爐上燉的時候,端午仍然在向她保證,等雞燉熟了,那兩個傢伙就會突然出現的。 秀蓉當然不再指望。她覺得這兩個人還是不要出現的好。端午蹲在她腳邊,遞給她一隻橘子。她剝去橘皮,分了一半給他。秀蓉不敢看他的臉。端午吃著橘子,忽然問她:「你的例假是什麼時候來的?」 秀蓉不明白,他所說的「例假」指的是什麼,就隨口答道:「你說的阿是暑假?早結束了啊。學校已經上課了。」 端午不得不把這個問題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又問了一遍,並解釋說,他之所以問她的例假,是因為他不喜歡用避孕套。 等到秀蓉弄清楚他真正的意圖,差一點要昏厥過去。的確如此,她的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噢……你……老天爺……你是說……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可連她自己的內心也十分清楚,現在提出來要走,未免有點晚了。她眼巴巴地看著這個與海子同過床的詩人,對他說: 「把雞頭按下去,雞腿就頂了出來,怎麼辦?」 端午說了句流氓話,站了起來,把她手裡緊緊攥著的一雙筷子抽掉,迅速而魯莽地把她拉入懷中,開始吻她的眼睛。咬她的耳垂。 他說:「我愛你。」 她馬上就回答道:「我也是。」 幾個小時之後,秀蓉和端午來到院外的池塘散步。走不了幾步,他們就停下來接吻。她能聽見荷葉在月光下舒卷的聲音。能聽見小魚兒在戲水時的唼喋之聲。她的幸福,神秘而深邃,她擔心幸福來得太快,太過強烈,上帝看了都要嫉妒。她那只受了傷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 她問他去沒去過蘇州河邊的華東政法學院。她有一個堂姐在那教書,她已經在堂姐的指導下自學法律,準備報考那裡的研究生。她說一旦考研成功,他們就在上海結婚。端午對她的計劃未置可否,她就不斷地去搖他的手,端午最後只得說: 「別瞎說!讀研究生期間,學校是不許結婚的。」 晚上的月亮很好。她能夠看到他臉上的疑慮。她又說,好在鶴浦離上海不遠,她每個週末都可以「隨便跳上一列火車,去上海跟他相會」。當然,如果端午願意,也可以隨時到鶴浦來。她要給他生一堆孩子。除了提醒她計劃生育的有關規定之外,端午照例一言不發。他的臉怎麼看都有點古裡古怪,讓她害怕。 「你不會這麼快就變心吧?」她把頭靠在他身上,立刻哭了起來,直到端午一個勁地向她發誓賭咒,她才破涕為笑。 回到屋裡不久,秀蓉就發起了高燒。端午從旅行包裡翻了半天,終於找出了一個小藥瓶,給她吃了兩片撲爾敏,並替她裹上毛毯。可秀蓉還是覺得渾身發冷。端午坐在鋼絲床邊的小木凳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我好看嗎?」她驕傲地問他。 「好看。」他的聲音仍然有點發虛。 在藥力的作用下,秀蓉很快進入了夢鄉。在黑暗中,她不時地感到一隻涼涼的手在試著她額頭的溫度。每一次,她都會向他綻放笑容。可惜,他看不見。她看著端午的煙頭一閃一閃,在持續的高燒中,她仍然感到自己很幸福。她相信,端午此刻的感覺,應該和她一模一樣。 淩晨時,她從床上醒過來,端午已經不在了,不過她並不擔心。月亮褪去了金黃的光暈,像是在水面上漂著的一塊融化的薄冰。她想叫他,可她還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的名字呢。如果此刻他正在院子裡,或者坐在屋外的池塘邊,說不定也在看著同一個月亮。 她翻了一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初升的朝陽和林間的啼鳥將她再次喚醒。她的燒還沒有退,甚至都沒法承受早晨清涼的微風。她扶著牆,一步步地走到了院子裡,坐在門邊的路檻上。 池塘的對面,一個駝背的老頭戴著一頂新草帽,趕著一大群鴨子,正沿著平緩的山坡朝這邊過來。他的身後,是一大片正在抽穗的晚稻田。火車的汽笛聲給了她一個不好的提醒—— 難道說,端午已經離開了嗎? 剛才,她掙扎著從床上起來,已經留意到床頭的小木凳上殘留著的幾片橘皮、一根吃淨的雞腿骨、一本宋蕙蓮請他指教的《船院文藝》。她還注意到,原先擱在床下的灰色旅行包不見了。枕邊的書籍不見了。 難道說,他已經離開了嗎? 十月中旬,在鶴浦 夜晚過去了一半 廣場的颶風,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在花萼閉合的最深處 當浮雲織出肮髒的褻衣 唯有月光在場 這是他留給自己的六句詩。 難道說,他真的已經離開了嗎? 坐在門檻上往東看,是他們昨天抵達這裡的雜草叢生的道路——它還晾在採石場附近的山坡上;往西,則是通往招隱寺寶塔的林間小道。她甚至還能聽見宋蕙蓮的笑聲。 難道他已經離開了嗎? 紫色的睡蓮一朵挨著一朵。池塘上的輕霧還沒有完全散去。她甚至還發著高燒。手上的傷口還沒有來得及結痂。 他已經離開了嗎?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有點想不明白。 秀蓉重新回到了小屋裡躺下,並在那一直待到傍晚。窗外明朗的天空漸漸轉陰,最後,小雨落下來。雨絲隨著南風飄落到她的臉上。她就那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從池塘邊的小屋到沈家橋公共汽車站,這段路程,似乎比她一生的記憶還要漫長。她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竟然沒找到一分錢。這讓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仍在想著那可疑而確鑿的三個字:不會吧? 一輛空蕩蕩的大掛車,在3路公交車站牌底下停了下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上車,車門沉重地喘息了一下,重又關上,「咣咣當當」地開走了。直到這時,秀蓉的心裡仍然抱有一絲僥倖。仿佛她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雨開始下大了。因為沒有錢,她決定沿著環城馬路,朝學校的方向走。如果實在走不動,就隨便往路邊的草叢裡一躺,死掉好了。她覺得像自己這麼一個人,不如早點死掉乾淨。 迎面開來的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了馬路對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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