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司機搖下車窗,朝她大聲地喊了一句什麼,她沒有聽清,也不想搭理他。她的頭實在是太暈了。走不了幾步,就得停下來捯氣,抱著路邊的一棵樹。那輛桑塔納轎車並未開走,而是掉了一個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保持著十多米遠的距離。

  秀蓉心裡一緊,知道是遇上了壞人。她本能地開始了發瘋的奔跑。二三十米遠的距離,就足以耗盡她的全部體力。那輛黑色轎車還在身後跟著,仿佛對自己的獵物很有耐心。它不著急。她不時回過頭去,雨刷器「嘎嘎」地一開一合,刮去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也刮出了一張面目模糊的臉來。

  她又繼續往前走了一段,最後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邊站住。她把「最壞的後果」飛快地想了一遍之後,就向那輛桑塔納無力地招了招手。隱隱地,她還有些激動。桑塔納終於在她身邊停下。右側的車門打開了。她直接坐進了汽車的前排。

  就算是最壞的後果,那又如何?

  那人趴在方向盤上,側著臉,似笑非笑地對她說:「怎麼,不跑啦?想通了?你跑啊!繼續跑……」

  果然是個流氓。

  他嬉皮笑臉地問她要去哪兒。秀蓉也不吭氣。那人伸過手來摸了摸她的頭,她也不躲避,只是渾身發抖。差不多十五分鐘之後,她被送到了鶴浦發電廠的職工醫院。那人給她掛了號,將她扶到觀察室的長椅上坐下。等到大夫給她輸完液,那人又問她怎麼通知她的家人。隨後,他蹲在她跟前,笑嘻嘻地望著她。

  不知為什麼,秀蓉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

  這人名叫唐燕升。是南市區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剛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為了報答他的好意相助,秀蓉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胡攪蠻纏:與這個見習警察以兄妹相稱。她覺得自己在派出所多了個哥哥,也不是什麼壞事。

  可哥哥是隨便叫的嗎?唐燕升很快就像模像樣地承擔起了兄長的職責,理所當然地把她納入自己的保護範圍。

  大學畢業那一年,因為不能原諒父親再婚生子那件事,秀蓉終於當著父親的面,宣佈與他斷絕一切來往。唐燕升就以秀蓉家長的身份,參加了她的畢業典禮。她向燕升說起自己原先還有一個名字,那是母親給她取的。為了與父親徹底決裂,當然也為了與記憶中的招隱寺徹底訣別,她問燕升,能不能把名字改回去?

  唐燕升就通過他在公安系統的關係,把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改成了「龐家玉」,當作她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剛開始的時候,秀蓉很不喜歡這個人,尤其不喜歡他滿嘴的胡言亂語。比如,當他們一次次地回憶起他們在環城公路上相遇的那個夜晚,他竟然用十分輕薄的口氣問她:「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壞人?嗯?是不是擔心我把你弄到山上的小樹林裡,先奸後殺?」

  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人民警察的身份,他這樣說都是極不合適的。秀蓉嚴肅地提醒他,按照她對於法律的瞭解,這一類的玩笑話要是在美國,就足以構成性騷擾了。

  8

  這天早上,家玉坐在電腦前,正在修改一份發往鶴浦啤酒廠的律師函。隋景曙懷裡夾著皮包,領著一個身穿工裝服的老頭,來到了她的辦公室。老隋是南徐律師事務所的另一個合夥人。綠豆眼,八字須,小圓臉。因他的名字中也有一個「景」字,他與徐景陽並稱為律師事務所的「南徐二景」。不過,除了溫良仁厚的徐景陽之外,事務所的同事都在背地裡叫他「水老鼠」。

  水老鼠將老頭安頓在門邊的沙發上——那裡有一個用玻璃櫃和盆栽金桔隔成的臨時茶室,用來接待客戶,又讓白律助給老頭泡了杯茶,然後朝家玉勾了勾手指。

  兩個人來到了門外的走廊裡。

  「這個人的腦子有點問題。」水老鼠壓低了聲音對家玉道,「他一進門就要給我磕頭,你媽媽,把我嚇死掉了。你抽點時間跟他談談。我在市里還有個會,這就得走。」

  「這老頭,什麼事情?」家玉問他。

  「你媽媽,不太好弄。」水老鼠道,「他這案子,你就不要接了。你與他敷衍個十來分鐘,安慰安慰他,就打發他跑路。」

  家玉點點頭。水老鼠又提醒她,別忘了明天一早出庭的事。家玉說,她已經跟看守所聯繫過了,今天下午,她會再去一趟,與當事人見上最後一面。水老鼠捋了捋頭上僅有的一縷頭髮,托著茶壺出去了。

  來人姓鄭。是個瘦高個,花白頭髮。大概是因為小時候鬧過天花,臉上留下了坑坑點點的麻子。家玉客氣地稱他為「大爺」,那人就笑了笑,說他其實還不滿五十歲。他的工裝服上沾了一些沒有洗淨的油污漬斑以及焊槍燒出的小洞眼。可他襯衫的領子是乾乾淨淨的。

  老鄭是春暉紡織廠的機修工。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可沒說兩句,眼圈就先紅了。他說,自打他記事起,就一直在不停地倒黴,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妻子因類風濕而癱瘓在床,大女兒在人家做保姆,兒子卻還在讀初二。他很有禮貌地問家玉能不能抽根煙,在得到她的許可之後,從耳朵上取下一支捲煙來。可他看見了牆上「禁止抽煙」的圖標,愣了一下,又偷偷地把煙放入衣兜中。

  他懂得守規矩。家玉想,這就可以部分地解釋他之所以總倒黴的原因。

  他所在的這家紡織廠是一個有著五十多年歷史的國營企業,雖說效益不是特別好,可每年的淨利潤也有個兩三百萬。就在三四個月前,市里忽然來了一堆領導,召集全廠職工開了會,宣佈紡織廠改制。兩千多名工人中的絕大多數,都被要求買斷工齡回家。原來,有一位姓陳的房地產老闆,看中了紡織廠的那塊地。就在運河的南岸。他們想在河邊蓋一個高檔的別墅區。

  「我真傻,真的。」老鄭說,「我單知道由政府出面提出的方案,總不會錯,就糊裡糊塗地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哪知道回到家,老婆按照她的方法左算右算,三十年工齡竟然只有三萬塊錢……」

  從他的話中,已經可以隱隱聽到祥林嫂的口吻了。老鄭強調說,他並不贊成工人們的集體上訪,去南京靜坐,或者衝擊市政府。畢竟目前的和諧社會來之不易,何況事實上那些鬧事的人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為首的六個人被抓,有一個還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後來,他經人指點,就找到律師事務所來了。

  他想打官司,卻不知道應當去告誰。

  家玉陪他坐了兩小時。眼看著他充滿希冀的目光一點點變得黯淡,直至熄滅,她的同情無由表達。最後,她記下了老鄭的電話,並提出來請他一起吃午飯。家玉覺得,自己是真心誠意的,可老鄭卻心事重重地謝絕了。

  「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告別時,老鄭道。

  「千萬別這麼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好人,我不曉得。但我肯定不是。」家玉忽然傷感起來。

  她有點後悔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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