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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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吉士正忙著與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握手寒暄,但他也沒忘了回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隨後,他就在人流中消失了。秀蓉從與會者口中打聽出事情的整個原委,不由得吃了一驚。 原來,這個面容抑鬱的年輕人,不知何故,在今年的三月二十六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了。她再次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覺得這個人無論是從氣質還是從眼神來看,都非同一般,絕不是自己那鄉下表弟能夠比擬的,的確配得上在演講者口中不斷滾動的「聖徒」二字。儘管她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詩人完全沒有瞭解,儘管他寫的詩自己一首也沒讀過,但當她聯想到只有在歷史教科書中才會出現的「山海關」這個地名,聯想到他被火車壓成幾段的遺體,特別是他的胃部殘留的那幾瓣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橘子,秀蓉與所有在場的人一樣,立刻流下了傷痛的淚水,進而泣不成聲。 詩人們紛紛登臺,朗誦死者或他們自己的詩作。秀蓉的心中竟然也朦朦朧朧地有了寫詩的願望。當然,更多的是慚愧和自責。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如此重大,自己竟然充耳不聞,一無所知,卻對於一個寡婦的懷孕耿耿於懷!她覺得自己太狹隘了,太冷漠了。晚會結束後,她主動留下來,幫助學生會的幹部們收拾桌椅,打掃會場。 她沒再見到她所仰慕的徐吉士老師,但她還是有一種新生的喜悅。甚至,當她從地下室爬上來,發現自己的自行車因忘了上鎖而被人偷走之後,一點也不感到難過。她回到寢室,在野貓有氣無力的叫喚聲中,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直到天亮,一分鐘也沒睡著過。她感到自己的體內有一頭蟄伏很久的怪獸,正在復活。 三個月後,當秀蓉在女生宿舍門前再次「巧遇」徐吉士時,她已經讀完了海子幾乎所有的詩作。她瘋狂地喜歡上了海子的詩,尤其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已經能夠倒背如流。她時常夢見山海關外的那段鐵路,夢見詩人在荒涼的軌道上踽踽獨行。在夢中,她看見山海關城樓上空,白雲靉靆。白雲下是詩人那孤單、渺小的身影。 重要的是,他還吃著橘子。 那天中午,徐吉士正在宿舍樓前梧桐樹的濃蔭下,與一個著裝時髦的漂亮女生說話。有幾個男生在酷烈的陽光下打籃球。徐老師一眼就認出了她,並問她有沒有興趣去招隱寺,見見從上海來的一位「絕對重量級」的詩人。秀蓉問他,這位詩人與海子相比怎麼樣?徐吉士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認真地回答道: 「他們幾乎寫得一樣好。」 那位女生警惕地打量著秀蓉,面露不豫之色。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女生名叫宋蕙蓮,是學校詩社的社長。 第二天下午,李秀蓉頂著炎炎烈日,依約來到了學校對面的3路公交站。徐吉士和宋蕙蓮已經等了她好一會兒了。她看見徐老師胳膊下夾著一瓶白酒,手裡拎著一隻紅色的方便袋,大概是剛剛宰殺的雞鴨之類,有血水從塑料袋裡滴落下來。她還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她所仰慕的徐老師。可惜的是,徐老師的長相經不起陽光的考驗,怎麼看都有點猥瑣。年紀輕輕,已經有點謝頂了。短袖襯衫的領口有一圈黑黑的污垢。另外,被煙熏黃的牙齒,似乎也很不整齊。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廢廟。招隱寺。公共汽車沿著鶴浦外圍的環城公路繞了一大圈之後,他們來到了荒僻的南郊,在一個名叫沈家橋的地方下了車。 徐老師領著她們穿過一個採石場,招隱寺那破敗的山門就近在眼前了。 據說,那個從上海來的詩人,此刻就在山門邊那片幽寂的竹林中參禪悟道。 那是一個僻靜的小院。地上的碎磚是新鋪的,兩棵羅漢松一左一右。有一口水井。牆邊高大的竹子探入院中,投下一大片濃蔭。院外是一處寬闊的荷塘,睡蓮是紫顏色的。有兩個戴著太陽帽的女孩子正坐在樹下寫生。 詩人剛剛睡完中覺,臉頰上還殘留著竹席的篾痕。他睡眼惺忪地站在廊柱之下,似乎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感到高興,甚至為來人驚擾了他的午後高臥而略感不快。宋蕙蓮一見面就甜甜地稱呼他為「譚老師」,那人頗為矜持地皺了皺眉頭,啞啞地道: 「不敢當。」 徐吉士把她們倆介紹給詩人的時候,很不恰當地使用了「都是你的崇拜者」這樣不負責任的說法。雖說帶著玩笑的性質,可給人的感覺有點信口開河。 宋蕙蓮和端午一見面,就纏著對方給自己留地址。詩人再次皺起了眉頭。他很不情願地從蕙蓮手中接過記事本和圓珠筆,墊在白牆上,正要寫,秀蓉遲疑了一下,趕緊也道:「那就給我也留一個吧。」 端午轉過身來,第一次仔細地正眼打量她。隨後,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你心裡其實並不想要,對不對?」 「嗯?什麼?」秀蓉紅著臉,看著這個從上海來的詩人。 「你看見別人問我要地址,覺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個,有點不太禮貌,是不是?」 秀蓉的臉更紅了。她的心裡的確就是這麼想的。這個人莫非有「讀心術」?他依據一句簡單的客套,就準確地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秀蓉不禁暗暗有點心悸。好在詩人還算寬宏大量,他從宋蕙蓮的記事本上撕下一頁紙,給她留了通訊地址。秀蓉很不自在地僵在那裡,捏著那頁紙,在手裡左疊右疊,最後折成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方塊,趁人不備,悄悄地塞入了牛仔褲的褲兜。 在這段不太長的間隙中,徐吉士已經麻利地從院中打來了一桶井水,將那只活殺蘆花雞泡在了臉盆裡。 詩人佔據了這排平房靠東邊的一間。屋內堆滿了灌園的工具。只是在北窗下擱著一張行軍床。床邊有一張小方凳,上邊擺著幾個青皮的橘子。又是橘子!旁邊還有一本書,一盤已燃成灰燼的蚊香。由於找不到可以坐一坐的地方,詩人就讓她們倆坐床上。她們剛一落座,鋼絲床就吱吱地叫了起來。 於是,徐吉士就建議說,不妨到外面去逛逛。 這是一座早已廢棄的園林。除了寺廟的寶塔大致完好之外,到處都是斷牆殘壁,瓦礫遍地。附近村莊裡的農民甚至在這裡開出了一片一片的菜地。整整一個下午,宋蕙蓮都顯得格外興奮,一刻不停地追著「端午老師」問這問那。她甚至問他要煙抽。徐吉士一聽她要抽煙,就將自己剛抽了沒幾口的煙遞給她,蕙蓮也不嫌髒。徐吉士不懷好意地誇她的腿白,蕙蓮竟然笑著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很不得體地說: 「怎麼樣,你眼饞了吧?」 聽到這麼大膽的對白,秀蓉的心猛地抖了兩抖,開始悲哀地意識到,她在圖書館樓前碰到的這個胖子,似乎有點配不上自己的膜拜。另外,她也有點後悔自己沒穿短褲。她的腿,其實也很白。 她一個人漸漸地落了單,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端午有意無意地與蕙蓮保持著距離,讓秀蓉心懷感激。當蕙蓮要跨過一個獨木橋,把手伸給她的端午老師時,他也裝作沒看見。他們沿著一條湍急的河流往前走了很久,折入一條林中小徑。 高大的樹木和毛竹遮住了陽光,端午站在小路邊等她,手裡拿著一朵剛采的大蘑菇。秀蓉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從他手裡接過那只棕色的蘑菇,輕輕地轉動,用指甲彈去了上面正爬著的一隻昆蟲。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譚老師仍然毫無必要地皺著眉頭,弄得秀蓉更加緊張。她聽見蕙蓮誇張的笑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樹林裡岑寂而陰涼。她已經看不到蕙蓮和她的花格子西裝短褲了。 他問她有沒有發表過詩。秀蓉就趕緊說,她寫過一首《菩薩蠻》,發表在學校的校報上。端午呵呵地乾笑了兩聲。聲音中不無譏諷。他又問她如何評價裡爾克,秀蓉怕對方再次看輕了自己,就壯起膽子道: 「我覺得他寫得很一般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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