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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首先呢,我會去和占我房子的住家商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他們適當的經濟補償,把菩薩請出去,把房子收回來。吃個啞巴虧,事情就算完了。」

  「可萬一協商不通,比如說,對方提出的補償額讓你無法接受,那該怎麼辦?」

  「軟的不行,還可以來硬的。」辦事員道,「你到大街上,隨便從哪裡找個電焊工來,塞給他五十塊錢。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帶他悄悄地溜過去,他把你們家的防盜門,從外面焊死,讓占你房子的人,也他媽出不來!事情不就解決了麼?」

  「這能行嗎?」家玉笑道。

  對方的神情十分嚴肅,似乎不像在開玩笑:「怎麼不行?這叫化被動為主動。如今不是在建設和諧社會嗎?哪個部門的人都怕出事。你得弄出點動靜來才成。屋裡的人被反鎖在裡面出不來,他們會怎麼做?報警對不對?一報警,派出所的人立馬就到。警察一到,肯定得招呼你們到場,對不對?你看,這不就主動多了嗎?有理說理,該協商協商,該調解調解,切裡哢嚓,事情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

  「不行,這事我們可做不了。」端午道,「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你看你看,你們又怕事。這個社會上怎麼會一下子跑出來那麼多的壞人?都是讓你們這些膽小怕事的人給慣的。遇到這種事,得把心橫下來才行。你的目的可能是要在房子上開個窗戶,人家肯定不讓對不對?你得擺出一副掀屋頂的架勢。對方一讓步,就會主動求你開窗戶。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完了這番話,辦事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哎,夥計啊,你們知不知道在哪可以買到成人用的紙尿褲?」

  這天是週末。傍晚時分,家玉和端午帶著兒子去梅城看婆婆。那時,婆婆已經知道了唐甯灣房子被人占了的事。她讓端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之後,立刻就變了臉,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端午說:「你去廚房裡幫我把拐杖拿來。」

  「幹嗎?」端午不解地看著她。

  「走,你馬上帶我去一趟!我倒要去會會那個小瘟屄。日你個娘,這世上,簡直就沒得王法了!」老太太哢哢地咳了半天,咳出一口濃痰來。

  端午怕她心臟病復發,趕緊好言相勸。正在燒飯的小魏也從廚房裡跑了出來,給她捶背。看著婆婆第一次與自己站在了一起同仇敵愾,家玉的鼻子微微有點發酸。別看她年老氣衰,可金盆雖破,分量還在。雖說她腿腳不便,頭上稀疏的白髮被電扇的熱風吹得紛亂,而那股見過世面的威風凜凜的樣子,還是讓家玉心頭一陣激動。

  「要是真讓這兩個厲害的角色見了面,結果會怎樣?」家玉在端午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小聲道。

  「你可別瞎起哄,」端午白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把她勸住了。」

  家玉只是笑。

  晚上,一家人圍桌吃飯。婆婆仍然不停地罵罵咧咧,她差不多罵了一個小時。等她罵累了,就把家玉叫到了自己的臥室裡,握住她的手,對她說:

  「你們去找什麼工商局,什麼派出所,什麼狗屁法院,以我老婆子的見識,絕對沒得什麼屌用。這事得這麼辦:你到大街上隨便從哪兒找個電焊工來,給他三十元錢,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摸到那房子的門口……」

  「把防盜門從外面焊死?」家玉笑著對婆婆道。

  張金芳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媳婦,目光中第一次有了贊許之色:「這一回,我們娘兒倆總算想到一塊兒去了。就這麼辦!不過呢,我們家端午人老實,斯斯文文的,何況又在政府機關裡面做事,萬一出個什麼紕漏,怕是會影響到他的前程,反正不能讓他出面。」

  「聽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去辦?」家玉壓住心頭四處亂竄的火苗,問道。

  「你可以把小魏也帶去。到時候萬一打起來,兩個人也可以有個照應。」

  小魏在一旁傻笑。

  而端午則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向她遞眼色。

  7

  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間,學校突然停了課。秀蓉和父親賭氣,沒有回到鄉下的老家。父親和那姓卞的寡婦去了一趟南京,她居然就有了身孕。據說是人工授精。他們補辦了手續,已算是合法夫妻。

  輔導員見秀蓉成天在校園裡東遊西蕩,就介紹她到圖書館勤工儉學。讓她幫著做一點分類、編目或上架的瑣事,也可以掙一點生活費。寢室裡就她一個人。與她做伴的,除了窗外草叢中的一隻白貓,就是在帳外來回撲騰的灰蛾子。

  一天傍晚,她從圖書館返回宿舍的途中,遇見了一個胖乎乎、身背黃書包的年輕人。這人問她大學生俱樂部怎麼走。秀蓉就從自行車上下來,胡亂比劃著,給他指路。她一連說了好幾遍,可那人的臉上仍然是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秀蓉看他有點著急的樣子,就說:「不如,我帶你去?」

  胖子猶豫了一下,便說道:「我這麼胖,你大概馱不動我。還是我來帶你吧。」

  他不由分說地從秀蓉手裡抓過自行車的車把,跨了上去。秀蓉很自然地坐在了後架上。接下去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那人就讓秀蓉摟著他的腰。秀蓉馬上照辦。他腹部擠滿了贅肉,而且讓汗浸得濕乎乎的,給人以某種不潔之感。

  大學生俱樂部,位於團委學生會所在的那幢小樓的地下室裡,原本屬￿七十年代開挖的地下防空工事的一部分。好像是出了什麼非比尋常的大事。他們趕到那裡的時候,那幢橘黃色的小樓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學校排球隊的兩名主攻手客串起了臨時糾察。他們把守在地下室的入口處,被一撥一撥的人浪擠得東倒西歪。

  可奇怪的是,隨著那胖子的到來,喧鬧的人群陡然安靜下來,並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通道。可見此人身份特殊。胖子向秀蓉道了謝,並問她要不要一同進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那麼多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秀蓉的好奇心和虛榮心一起發酵。

  地下室的水泥樓梯很陡。看到秀蓉面露為難之色,胖子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她的腋下去扶她。他的動作有些魯莽,那雙大手要完全不碰到秀蓉的乳房是不可能的。她只穿著一件T恤衫。不過,那時的秀蓉,大腦還沒有複雜到有能力去懷疑那只手的動機。更何況,這個胖子一看就是個「誠實厚道「的人。儘管她告誡自己要「大方」一些,羞澀中,心臟還是忍不住一陣狂跳——自己的乳房發育得不夠飽滿,也讓她有點自慚形穢。

  在趕往俱樂部的路上,秀蓉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徐吉士。在鶴浦文聯上班。是一個「享譽全國的青年詩人」。據吉士自己介紹,他與別人合寫的詩集《改革者之歌》剛剛出版,鶴浦師範學院的一位副教授,在書評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並毫不吝嗇地使用了「偉大」這樣的字眼。當然,秀蓉也知道,在《詩經》中,「吉士」並不是一個好名字。

  地下室裡同樣擠滿了人。所有的人眼圈都是紅紅的,有一種神秘的莊嚴和肅穆。這種靜謐和莊重之感很快就感染了秀蓉。在微弱的燭光裡,她可以看見牆上那張被照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憂鬱而瘦弱的青年,長得有點像自己在農村的表弟。

  「你們在開追悼會嗎?」秀蓉向吉士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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