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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哪兒呀,玫瑰開得又大又鮮豔。讓我煩惱的是森林裡的野豬。這些搗蛋鬼,別提有多機靈了。它們貪吃新鮮的玫瑰花,踩壞花園的籬笆,把玫瑰園弄得一塌糊塗。」

  她每天遊兩次泳。當然是在自己家的游泳池裡。每個夏天都要外出度假。開羅。的黎波裡。聖托佩或摩納哥。她現在仍然在寫詩。當然是用英文。兩年前,她創作了一首獻給駐伊拉克美軍將士的長詩,在美國曾獲得過總統獎,受到了小布什的親切接見。她新任丈夫的職業和身份,家玉無從得知,但很有可能與會計事務有關。因為宋蕙蓮提到,兩周之後,她將陪伴先生回國發展,並常駐北京。

  家玉總算逮住了一個可以反擊她的機會:「你在國外晃蕩了這麼些年,怎麼會忽然看上咱們這個窮地方?要吃回頭草?你是說,你們會在國內常待嗎?」

  「因為加拿大是一個清廉而且民主的國家。在那兒,沒有多少假賬可做。想賺點黑錢,我們只能回國。」蕙蓮笑道。

  宋蕙蓮打算一旦在北京安頓下來,就立刻抽空回鶴浦看望父母和弟弟。時間可能會在十一月末。

  放下電話,已經差不多九點半了。餐桌還沒有收,杯盤狼藉。不知從哪兒鑽進一隻蒼蠅,圍著桌上的一堆雞骨,嗡嗡地飛著。家玉朝兒子的房間瞥了一眼,發現他正在偷偷地玩PSP。兒子也注意到了她,迅速地將機器關掉,將它塞入桌子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卷子中。

  家玉懶得搭理他。

  她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把自己二十年來的生活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由於宋蕙蓮的那個電話,她沒法不去想它。紅酒酒杯的缺口劃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肚。她打開冰箱,發現創口貼已經用完了。她把手指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沖,血絲不斷地漾出來。疼痛和抑鬱使她很快就流下了眼淚。

  如果說二十年前,與一個詩人結婚還能多少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那麼到了今天,詩歌和玩弄它們的人,一起變成了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洛爾加。多餘的荷爾德林。多餘的憂世傷生。多餘的房事。多餘的肌體分泌物。

  在過去,她總是習慣於把所有的煩惱一股腦地推給未來。可問題是,現在,她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這個未來。看見了正在不遠處等候她的生命的末端。它已經不可更改了。

  我不過是死神的使者而已。這是兩天前春霞在茶室裡說過的一句話。雖說是開玩笑,但不祥的暗示,幾天來一直糾纏著她。春霞不知羞恥地霸佔了自己的房子,竟然反過來向她——這個兩次獲得鶴浦市十佳律師稱號的法律工作者普及法律常識。這個世界正在變得詭異和陌生。

  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甚至,就連手裡的一把鍋鏟,都在刻意與自己作對。

  她在一年內已經更換了四把鍋鏟。鏟子的膠木柄總要掉下來。她時常剪下一小塊抹布條,包住鍋鏟的鐵榫,用榔頭把它敲進去。一周前,她索性從雜貨鋪買來了一把不銹鋼柄的鍋鏟——也就是說,柄和鏟子是焊接在一起的,應該比較牢固。可現在,它的不銹鋼柄,又掉了下來。

  人人都說現在是盛世。可這個盛世,能讓導彈把衛星打下來,卻居然沒有辦法造出一把手柄不會脫落的鏟子。家玉把手中的鏟子狠狠地砸向水鬥,驚動了正在書房看書的丈夫。他跑了出來。這個當代隱士用他招牌式的詢問目光看著自己。

  「你怎麼了?」他問道。

  「真以為我他媽的是鐵打的嗎?我受不了了!」家玉答非所問地向他吼了一句。

  端午的影子在廚房門口一晃,隨後又回書房去了,繼續去讀他的那本《新五代史》。

  家玉從廚房出來,看見兒子仍然在偷偷地玩他的PSP遊戲機,終於失去了控制。她像瘋子一樣沖進了兒子的房間,將他正要藏入抽屜的遊戲機一把奪了過來,力量之大,甚至把兒子從椅子上拽了起來。她一把打開紗窗,直接將遊戲機扔向了窗外。她看見那只鸚鵡撲棱著翅膀,淒厲地叫了兩聲。

  怎麼看,它都是一隻不祥的鳥。

  兒子驚恐地望著她。嘴巴張著。眼神既委屈又憤怒。隨後,他的嘴角開始了難看的歪斜,鼻子抽動,眼淚開始滾落。而他的兩隻手,仍然本能地護著PSP的機套。

  「你他媽的怎麼回事呀?啊?你到底要不要臉,啊?譚良若,我在跟你說話呢!你他媽在蒙誰呀?你成天假模假式地裝神弄鬼,你他媽的是在學習嗎?啊?你知不知道,七月十五號要分班考?啊?你已經要上初中了,馬上就是中學生了呀!《新概念》背了嗎?黃岡中學的奧數卷子你他媽做了嗎?林老師給你專門佈置的習題你做了嗎?杜甫的《秋興八首》你都背了幾首?我專門從如皋中學替你弄來的五張模擬試卷你做了嗎?卷子呢?卷子他媽的也不見啦?」家玉抓過一本《新華字典》砸向他,兒子頭一歪,沒有砸中。「你他媽給我找出來!我問你卷子呢?卷子弄哪兒去了?」她開始擰他的耳朵,可若若仍然在無聲地抽泣。他不願發出她期盼中的慘叫。「你看看你寫的這筆狗字!你知道你爹媽為了讓你上這個補習班,花了多少錢?看著我!你要再這樣,明天別給我去上學了!送你去山西挖煤!你他媽的只配幹這個!」

  端午在書房坐不住了。他走到若若房門口,朝裡面探了探腦袋,對家玉道:「我出去,散個步。」

  他的嗓音有點喑啞。他換上涼鞋,拉開門,出去了。家玉和他有約在先,每當她「教育」孩子的時候,他不能插嘴。於是,他就出去散步了。眼不見為淨。

  「你他媽的是一個爛人啊!」端午一走,家玉立即準備提升戰火的級別。

  「你就是一個爛人!地地道道的爛人!你他媽的是一個蠟燭,不點不亮!點了也他媽的不亮!你們班主任鮑老師說得一點都沒錯,你就是班上最爛的那個蘋果!你就是壞了一鍋湯的那只老鼠!垃圾!對,就是垃圾!要麼是遊戲機,要麼是呸呸卡,不是踢足球,就是玩鸚鵡,你等著,明天我要把你的佐助按在水盆裡悶死,燒鍋開水,去了毛,開膛破肚,拿它炸了吃!你信不信?你他媽玩鸚鵡,能玩到清華北大去嗎?你他媽的也就是上鶴浦師範的命!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垃圾!」

  「我不是垃圾!」兒子忽然站起身來,挺起了他的小胸脯,狂怒地叫喊道。他的眼睛裡燃燒著仇恨的怒火。這一小小的舉動讓家玉暗自吃了一驚。畢竟,從小到大,他敢於公開地反駁她的話,這還是第一次。

  「你就是垃圾!」

  「不是!」

  「是!」

  「不是!」

  …………

  和她一樣,兒子也在逐級提高他的嗓門,且不準備讓步。他眼睛裡的亮光有點讓人膽寒,像兇猛的小動物。他的性格,果然一點都不像端午。

  「好了,去把臉洗一洗。趕快回來做作業。」家玉的口氣終於平緩下來。她本來想去撥拉一下他的小腦袋,可若若機敏地躲開了。

  若若在衛生間洗了臉,擤了擤鼻涕,然後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光著那雙小腳,蹬蹬地回到自己的屋中,嘭的一聲把門撞上了。兒子開始明確地挑戰她的權威。這不過是個開始。儘管他的反抗是那麼的微弱,可家玉心裡反而感到有點寬慰。畢竟,若若不像她一直擔心的那麼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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