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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第二天上午,下起了小雨。他乘坐16路公共汽車來到兒子的學校,在門口接受保安禮貌而又嚴格的詢問和檢查。

  這期間,綠珠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約他在一個名叫「荼蘼花事」的地方見面。他聽徐吉士說起過這個地方,可從來沒去過。他簡單地回復了一個「好」字,就把手機關了。

  沿著空蕩蕩的走廊,端午探頭探腦地來到了六年級五班的教室門口。鮑老師正在給學生訓話。她梳著齊耳短髮,脖子又細又長,可臉上的下頜部居然疊著三層下巴。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他站在教室門口,透過窗戶,目光依次掃過學生們的臉。在最後一排的牆角裡,他發現了自己的兒子。若若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他。為了讓父親看見自己,若若從座位上猛地直起身子,可是他擔心這一舉動遭到老師的責駡,又遲疑地坐了下去。

  他的臉,被前排的一個高個子女生擋住了。

  鮑老師終於講完了話,從教室裡走了出來,嚴肅地將端午從頭看到腳,眼神就有點疑惑。她還是沖他點了點頭,輕輕地說了聲:「開始吧。」然後,就抱著她的那台筆記本電腦,回辦公室去了。

  教室裡一片靜穆。因為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端午臨時決定將自己精心準備的不乏幽默的開場白省去,開始給學生講課。

  兒子若若突然像箭一般地沖上了講臺,把他的父親嚇了一跳。

  原來是黑板沒擦。

  端午轉過身,看見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英文單詞。若若的個子還太小,就算他把腳踮起來,他的手也只能夠到黑板一半的高度。端午朝他走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句「爸爸來吧」,可若若不讓。他堅持要替父親擦完黑板。夠不到的地方,他就跳起來。端午的心頭忽然一熱,差一點墜下老淚。他知道,孩子是為自己感到驕傲。可若若還不知道的是,他為父親感到驕傲的那些理由,在當今的社會中已經迅速地貶值。「詩人」這個稱號,已變得多少有點讓人難以啟齒了。

  在講課的過程中,他望見兒子一直在笑。兒子不時得意地打量著周圍的同學們,揣摩著他們對父親講課的反應。他不時地將身體側向過道的一邊,以便讓父親能夠看到他——可在講課的過程中,端午根本不敢去看他。

  他的心裡沉甸甸的。

  等到他終於講完了課,走到教室外的走廊裡,發現鮑老師已經在那兒等他了。端午有些回憶不起來,剛才在他講課的時候,鮑老師是否一直站在窗外,遠遠透過窗戶,注視著教室內的一舉一動。鮑老師說,因為這次演講是臨時安排的,不在學校的計劃之內,她無法說服財務科給他支付報酬,不過:

  「我剛剛出版了一本小書,你就留著它做個紀念吧。」她把書遞給端午,端午趕緊誇張地道謝並佯裝欣喜。

  書名挺嚇人的:「通向哈佛的階梯」。

  雨忽然下大了。

  鮑老師又問他,有沒有時間聽她「彙報」一下孩子最近的表現。鮑老師原本打算請他去辦公室談,端午將手機向她晃了一下,抱歉地對她說,他約了一個朋友,恐怕沒有多少時間了。事實上也是如此,綠珠一連發了六條短信來催他。

  「你見過驢拉磨嗎?」鮑老師對他的推脫未予理會,忽然笑著問他。

  「沒有啊。」端午不解地答道。

  即便這會兒沒有短信過來,他還是不時地查看手機的屏幕,故意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說,你知道為什麼驢在拉磨的時候,我們通常要給它蒙上眼睛?」

  「不知道啊。不過,為什麼呢?」

  「首先,你給驢子蒙上眼睛,它在拉磨時就不會犯暈。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其次,蒙上了眼睛,驢子在工作中就更為專注。一旦眼睛蒙上了,它會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磨上,就不會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原地打轉。這樣,驢子的工作就更有效率。你曉得的,一旦驢子發現自己是在重複地做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它馬上就會厭倦的。而蒙上了眼睛,它會誤以為它在走向通往未來的富有意義的道路。只要它願意,它甚至會任意地想像沿途的風景:山啦,河流啦,花花草草啦……」

  端午發現,鮑老師的嘴角兩側各有一團唾沫,擠成兩個圓圓的小球,浮在嘴角,但就是不掉下來。而且,據他觀察,她的脖子特別細長。也就是說,假如有人要去掐它,很適合把握。

  他揣摩鮑老師的意思,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也要像對付拉磨的驢子那樣,把孩子們的眼睛蒙上?可又不敢問。

  好在鮑老師馬上就向他解釋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比喻而已。也許不很貼切。但隨後,她又自相矛盾地補充說,不僅僅是孩子,其實我們做大人的,眼睛也應該蒙上。

  13

  「荼蘼花事」是一家私人會所,位於丁家巷僻靜的舊街上,由一座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大門正對著運河。店名大概是取《紅樓夢》中「開到荼蘼花事了」之意。

  大雨將街上的垃圾沖到了河中,廢紙、泡沫塑料、礦泉水的瓶子、數不清的各色垃圾,彙聚成了一個移動的白色的浮島。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燒焦輪胎的橡膠味。不過,雨中的這個庭院,仍有一種頹廢的岑寂之美。

  「荼蘼花事」幾個字,刻在一塊象牙白的木板上。字體是紅色的,極細。門前的簷廊下,有一缸睡蓮,柔嫩的葉片剛剛浮出水面。花缸邊上,擱著一個黑色的傘桶。牆角還有一叢正在開花的紫薇。院中的青石板,讓雨水澆得鋥亮。

  庭院的左側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橋,通往西院。過了季的迎春花垂下長長的枝蔓,幾乎將矮矮的橋欄完全遮住了。店中沒有什麼客人,一個身穿旗袍的姑娘替他打著傘,領他穿過石橋,走過一個別致的小天井。

  他看見綠珠正趴在二樓的窗檻上向他招手。

  綠珠今天穿著一件收腰的棉質白襯衫——領口滾著暗花,衣襟處有略帶皺褶的飾邊,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絲質長裙。看上去,多了幾分令他陌生的端莊。那張精緻而白皙的臉,也比以前略顯豐滿,添了一點嫵媚之色。端午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打量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喜歡她過去的那副隨心所欲的慵懶樣子。

  桌上有一盆烤多春魚,一塊鵝肝。幾片面包裝在精緻的小竹籃裡。桌子中央有一個青花的香碟,插著一支印度香,香頭紅紅的。嫋嫋上升的淡淡香氣,很容易讓人一下子靜下來。

  「怎麼,你要出遠門嗎?」端午瞅見她身邊的牆角裡,有一個深黑色的尼龍登山包,便立刻問她。

  「和姨父老弟鬧翻了。」綠珠纖細的手指捏著一片檸檬,將汁擠在多春魚上。桌上的一瓶白葡萄酒已喝了差不多一半。「我們昨晚大吵一架。我以後再也不回那裡去了。」

  「是不是因為,姨父老弟對你動手動腳?」

  本想開個玩笑,可話一出口,端午就後悔了。剛見面坐定,就和她開這樣的玩笑,不免給人以某種輕浮之感。好在綠珠不以為意,她冷冷地笑了一聲,給端午斟上酒,然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他的偽裝,甚至沒能保持二十四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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